锦城,初秋的晨雾还未散尽。御史郑大人站在城楼上,官袍被露水打湿了一片。他眯起眼睛,望着城下熙熙攘攘的早市——摊贩们支起彩棚,新鲜的瓜果蔬菜整齐码放;孩童们背着书包蹦跳着去学堂;几个工匠正在修补被雨水冲坏的水渠,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混着商贩的吆喝,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郑大人起得好早,是否要去本城最热闹的宽窄巷子逛一逛?”夏淮安满脸笑容的问道。
“不必了!”郑大人摆起一张严肃的面孔:“若不是潘大人说,土豆红薯乃是从巴南流传出来的,本官绝不会理会夏大人这种目无皇权法纪之徒!”
夏淮安眉头微皱,苦笑一声。
他想做巴州节度使,朝廷大员必须打点好。当朝丞相樊一鸣贪得无厌,只需投其所好,倒是不难解决;但是这官居一品的御史大夫郑大人,为人刚正不阿,为官清正廉洁,偏偏是个皇权至上的老顽固,对夏淮安不接受圣旨安排的逆反之举极为看不顺眼,更不可能赞同让夏淮安做巴州节度使。
为此,夏淮安只能让工部侍郎潘文远替他传个话,就说巴南郡有解决民生困顿的宝物,如红薯土豆等等,须郑大人亲自走一趟,才能将这些宝物带出巴州,造福天下百姓。
郑大人为了百姓民生,倒也不惧风险,果然亲自来到巴州考察。
不过,他对夏淮安蔑视皇权的做法极为不满,从来不给夏淮安一个好脸色。
夏淮安屡次示好,都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干脆甩手不管,让这个郑大人自行去巴南郡考察。
巴南郡城外的官道上,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缓缓行驶。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皱纹深刻的脸——御史大夫郑大人眯起眼睛,望着道路两旁金黄的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秸秆,在微风中如波浪般起伏。
“停车。”郑大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威严。
马车刚停稳,他就利落地跳下车,官袍下摆沾上了尘土也毫不在意。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搓了搓,又拨开稻丛查看根系,眼中闪过惊讶。
“这稻子……”他喃喃自语,“比京郊稻田的亩产至少多三成。”
不远处,几个老农正在田埂歇息。郑大人拍了拍手上的土,大步走过去。
“老丈,”他拱手作揖,态度恭敬,“这稻子种得真好,可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子?”
老农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站起身还礼:“这位老爷是……”
“老夫姓郑,从京城来,专司农事。”郑大人刻意隐去了官职。
“原来是郑老爷!”老农露出朴实的笑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这稻子啊,用的是东家夏大人教的‘三犁三耙’法,再加上那个……那个‘科学施肥’。”
“科学?”郑大人眉头微皱。
“就是东家编的《农事手册》里写的,”老农兴奋地比划着,“什么氮磷钾的,老汉也说不明白。反正按他说的做,收成就好!”
郑大人眼中闪过一丝怀疑:“夏淮安不过是个武官,懂什么农事?”
老农的笑容僵在脸上。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农夫忍不住插嘴:“郑老爷,您这话就不对了!咱们东家不仅懂农事,还亲自下田示范呢!去年他戴着口罩教咱们配农药、喷农药,咱们都瞧见了!”
“就是!”另一个老农也附和道,“夏大人开的学堂里还专门设有农学,我家小子在那儿学了新式堆肥法,回来就把家里的粪坑改了样,臭味少了一半!”
郑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正欲反驳,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
“郑兄?可是郑明远郑兄?”
郑大人猛地转身,只见一位身着朴素长袍的老者站在田埂上,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正是他多年未见的同窗好友——前国子监祭酒赵鹤年。
“鹤年兄!”郑大人又惊又喜,快步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鹤年捋须微笑:“我现在是华夏学堂的校长。郑兄远道而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华夏学堂?”郑大人脸色一沉,“夏淮安乃蔑视皇权之狂徒,你竟在他手下做事?”
赵鹤年不以为忤,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郑兄既然来了,不如到学堂一叙?你我多年未见,正好畅谈。”
……
华夏学堂坐落在巴南郡城东,原是一处废弃的官仓,如今被改建成三进院落。郑大人随着赵鹤年穿过大门,迎面是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面刻着“实事求是”四个遒劲大字。
“这是……”郑大人驻足观望。
“校训。”赵鹤年解释道,“夏大人所写,老朽所题。”
郑大人冷哼一声:“武夫也敢妄谈学问?”
赵鹤年笑而不答,引着他继续前行。穿过前院时,朗朗读书声从两侧厢房传来。郑大人透过窗棂,惊讶地看到男童女童同坐一室,正跟着先生诵读。
“男女同席?成何体统!”郑大人勃然大怒,“鹤年兄,你身为儒门子弟,怎能容许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赵鹤年平静地说:”郑兄,女子为何不能读书?圣人有云‘有教无类’,难道女子就不是人?”
“这……”郑大人一时语塞。
“郑兄请看,”赵鹤年指向院内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课业,“这些孩子学的不只是四书五经,还有算学、农学、医学、理学、工学等格物之学。”
郑大人凑近一看,只见黑板上写着:
「今日课题:
文学: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题,写出不低于四百字的作文一篇。
农学:计算土豆-大豆-红薯轮作山田中,化肥施用的种类、时间和分量。
数学:将军取水题。将军离河岸一里,军营离河岸三里,假设河岸笔直,将军和军营与河的平行距离也是三里,试问,将军取河水后返回军营,最短路程多少里?答案五里。作出最短路线具体示意图。
理学:一人站在木板车上,板车上系着一绳索,并与定滑轮连接,该人用力拉滑轮绳索另一端,能否将自己和木板车拉离地面?
医学:伤口化脓主要感染的是什么病菌,可用什么药物治疗?
工学:简述制作磷酸钾化肥的过程,可能产生的有毒气体有哪些?如何减少这些气体的排放?」
“荒唐!”郑大人拂袖道,“一些莫名其妙的奇技淫巧,竟然与圣贤学问并列!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二句倒是极为精彩,可是鹤年兄的手笔?”
“也是夏大人的。”赵鹤年摇摇头:“郑兄,你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可曾让百姓多吃上一口饭?夏大人这些‘奇技淫巧’,却让巴南郡再无饥荒。”
正说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恭敬地向赵鹤年行礼:“校长好!”她好奇地看了看郑大人,“这位爷爷是谁呀?”
“这位是……”赵鹤年刚要介绍,郑大人却蹲下身,严肃地问:“小姑娘,你读什么书?”
“《语文》!”小女孩骄傲地说,“我还会背《悯农》呢!锄禾日当午……”
“我不是问这个。”郑大人打断她,“你一个女娃,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校长说,读书能明理。我娘也说,读了书,将来才能帮东家做大事,做高级工匠!可以领很多工钱!”
“工钱?”郑大人愣住了。
“是啊!”小女孩兴奋地说,“我娘在纺织厂做工,一月能挣一两银子呢!她说我要是学好了六学,将来能当高级工匠,一个月能挣五两银子!”
郑大人站起身,脸色阴晴不定。赵鹤年适时地牵起小女孩的手:“去玩吧,记得午时回来上课。”
待小女孩跑远,赵鹤年意味深长地说:“郑兄,看到了吗?在这里,无论男女,都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及家人。”
“如今,巴南郡大部分家庭,都是如此。男人在建筑队或是农庄工厂做工,妇人在纺织厂、饭庄或农庄做工,孩子就在学堂上学。虽然一家人都忙忙碌碌,比以往是繁忙了许多,但日子是实打实的越来越好。”
“离经叛道!”郑大人怒道,“长此以往,纲常何在?”
“纲常?”赵鹤年突然激动起来,”郑兄可知道,去年巴南郡没有一个女子被溺毙!没有一户因为交不起聘礼而卖女!为什么?因为这里的女子能做工,能挣钱,是有用的人,不是赔钱货!”
郑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激动震住了。赵鹤年平复了一下情绪,轻声道:“郑兄,你为官清廉,心系百姓,我素来敬佩。但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呕心沥血几十年,天下百姓依然困苦?而夏大人不过经营巴南郡一年,就能让这里焕然一新?”
郑大人眉头紧锁:“他不过是用些奇技淫巧……”
“非也。”赵鹤年摇头,“是因为他相信百姓、解放百姓、善用百姓。你看这学堂,这工坊,这农田——没有一样是靠强迫的。百姓自愿来学,自愿来做,因为知道这样对自己好。”
他拉着郑大人来到里屋,翻箱倒柜,找出了几张旧公文。
“这两张,是前年巴州府衙颁发的收税令和征赋令;另外两张,则是去年夏大人刚上任巴南郡守时,颁布的免税令和最低工钱令。”
“你说得没错,夏淮安的确目无皇权,但是他心系百姓!他公然抗拒官家颁发的税赋,给百姓免税,给百姓更好的生活待遇。”
他又将郑大人拉到窗前,指着远处忙碌的田野:“郑兄,皇权至上。可皇权给了百姓什么?是日复一日的艰难困苦,是吃不饱饭、交不起税赋;而夏大人给的,是实实在在的吃饱穿暖的好生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啊!”
郑大人长久地沉默着。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远处传来放学的钟声,孩童们的欢笑声如清泉般流淌在夏日的黄昏里。
“鹤年兄,”良久,郑大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这次来,是为收购土豆红薯良种,推而广之……”
“这件事,夏大人早就在做了。”赵鹤年微笑,他随手就从书桌上找出一本《华夏农庄种植要略》,交给了郑大人。
赵鹤年说道:“这里面详细记载了华夏农庄总结出来的选种、育苗、田间管理、大棚种植、施肥、农药等各项技术。凡是有意推广良种者,皆可免费赠阅。请郑大人将此书带回京城,刊印分发。”
郑大人接过文书,手指微微颤抖。他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农为国本,民为邦本。愿以此技惠及天下,使万民无饥馑之忧。——夏淮安」
“他……”郑大人的声音哽住了,“他真的愿意将这等秘术公之于众?”
赵鹤年点点头:“夏大人常说,华夏农庄不为赚钱盈利,所有培育的良种和技术,皆应公告天下。能让天下百姓吃饱,才是最大的功德。”
夕阳西下,两个老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郑大人望着手中的文书,又望了望窗外炊烟袅袅的村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鹤年兄,”他终于开口,“或许……他说得对。能让天下百姓吃饱,才是最大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