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渤海湾总笼着层奶白色的雾,像是哪位仙人打翻了羊奶罐。十三岁的海子蹲在礁石上抠海螺,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咸水腌得黝黑的小腿。他手里攥着枚拳头大的贝壳,螺旋状的壳面上刻着弯弯曲曲的纹路,像被潮水冲乱的水草,又像某种古老文字。
\"海子!回家吃饭啦!\"母亲的喊声从石屋方向飘来,混着海菜饼子的香气。海子应了一声,把贝壳塞进粗布裤兜,忽然觉得指尖发麻,那些符文竟在掌心投下淡青色的影子,如同活物般蠕动了两下。他甩了甩手,以为是错觉,踩着湿滑的礁石往回跑,裤兜里的贝壳撞着膝盖,发出细碎的轻响。
深夜,海子被一阵古怪的声音惊醒。窗外的雾浓得化不开,像团固态的棉絮堵在窗棂前。他赤脚走到门口,听见海浪声中夹杂着木头吱呀声,仿佛有艘船正在靠近。借着月光,他看见海平面上漂来艘黑帆船,船帆低垂,船头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在雾中晃出两个朦胧的光斑。
更诡异的是,船上没有半点人声。海子攥紧门框,想起老渔民讲的\"幽灵船\"传说——据说海上遇难的船只若含冤未散,就会在大雾天重现。他想喊醒父母,却发现喉咙发紧,发不出半点声音。黑帆船缓缓靠岸,锚链坠入水中的声音闷得像块石头砸进棉花里。
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海子摸出藏在门后的鱼叉,悄悄溜出石屋。浓雾贴着皮肤,带着股铁锈味,像是有人在雾里撒了把碎铁屑。他踩着湿沙走近帆船,船身漆着剥落的朱漆,隐约能看见龙首的图案,船头雕刻的狰狞兽头嘴里叼着枚铜铃,却没有半点声响。
船舷边垂着绳梯,海子犹豫片刻,还是抓住绳子爬了上去。甲板上铺满青苔,踩上去滑腻腻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月光穿透雾气,照亮了舱口附近的景象——十几个穿着古代铠甲的士兵躺在那里,头盔滚落在一旁,脸上盖着青灰色的布,手里还紧握着锈迹斑斑的长剑。
海子捂住嘴,只觉心跳得要撞破胸膛。这些士兵的铠甲上绣着\"齐\"字徽记,腰间挂着皮质箭囊,里面还插着几支断箭。他忽然想起私塾先生讲过,春秋战国时期齐国曾与燕国在渤海发生海战,难道这些就是当年的战死者?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船舱,木门上挂着铜锁,却已锈成一团。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扑面而来。舱内摆着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放着卷羊皮地图,边角处用朱砂画着骷髅标志,标注着\"死海\"二字。旁边是个黄铜罗盘,指针疯狂地旋转,指向船尾方向。
最显眼的是墙角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古籍,书脊上的字大多已模糊不清,唯有一本《齐军战纪》还算完整。海子翻开扉页,上面用血写着:\"吾等因主将贪功,误中埋伏,全军覆没。上天垂怜,以贝壳为引,困于幽冥之船,永世不得归乡。若有后人得见此书,望毁去贝壳,解吾等诅咒......\"字迹到此为止,最后几个字被泪水晕开,成了团模糊的血渍。
海子猛然想起裤兜里的贝壳,刚要掏出来,忽听身后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他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色战袍的男人扶着桅杆站起,铠甲上的鳞片泛着青绿色的光,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伤疤,眼神却透着疲惫和哀伤。
\"你......是谁?\"海子握紧鱼叉,声音却在发抖。
\"我是齐军的副将,姓陈。\"男人开口,声音像晒干的海带摩擦般沙哑,\"小姑娘,你怎么会有这枚贝壳?\"
\"我......在海边捡的。\"海子这才发现对方误把自己认成女孩,刚要解释,却注意到陈副将身后陆续站起的士兵,他们都用空洞的眼睛望着自己,铠甲下渗出黑色的液体,滴在甲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陈副将看见海子惊恐的表情,叹了口气:\"别怕,我们已是亡魂,不会伤害活人。这贝壳是当年船长的护身符,他用邪术保住了我们的肉身,却让灵魂困在船上,永远在这片海域漂泊。每隔五十年,贝壳就会现世,吸引活人登船,寻找能解开诅咒的人......\"
他走到船舷边,望着浓雾深处:\"我们本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却因主将的野心葬身在这深海。船长临终前用最后的法力施咒,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带我们回家......小姑娘,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吗?\"
海子这才注意到陈副将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刻着\"归\"字,与贝壳上的符文如出一辙。她想起书中的血字,终于明白这些士兵的苦衷。\"我该怎么做?\"她掏出贝壳,符文在雾中发出微弱的光。
\"把贝壳投入海中,念出船长的名字——'公孙杵臼'。\"陈副将单膝跪地,身后的士兵们也纷纷跪下,铠甲与甲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海子走到船头,握紧贝壳,海风突然变得刺骨,雾中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脸,都是这些年被幽灵船吸引而来的亡魂。她闭上眼睛,将贝壳扔进翻滚的海浪中,大声喊道:\"公孙杵臼!\"
海面瞬间沸腾,无数气泡涌出,仿佛有什么巨兽正在深海中苏醒。黑帆船剧烈晃动,甲板上的青苔迅速枯萎,露出底下刻着的咒文。船舱里传来低沉的嘶吼,一个穿着金色盔甲的男人破土而出,盔甲上爬满藤壶,脸上缠绕着海藻,正是当年的船长公孙杵臼。
\"你竟敢破坏我的法术!\"他怒吼着,手中的青铜剑划出寒光,\"这些士兵是我用鲜血养的活尸,本该助我重返人间!\"
陈副将挺身而出,用身体挡住海子:\"将军,我们已经漂泊了两千多年,难道还要让更多无辜的人陪葬吗?你看看这些士兵,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家啊!\"
公孙杵臼的剑顿在半空,眼中闪过挣扎。他望着跪在甲板上的士兵,忽然想起出征前母亲塞给他的干粮,想起妻子在城门口送别的眼神。剑\"当啷\"落地,他捂住脸,海藻从指缝间滑落,露出眼角的泪痕:\"我......我错了......\"
黑帆船开始解体,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公孙杵臼走到海子面前,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你,让我们有机会赎罪。\"他转身对士兵们说:\"弟兄们,回家吧。\"
话音刚落,整艘船化作万千萤火虫,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浓雾。士兵们的身体逐渐透明,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纷纷向海子挥手致意。陈副将最后看了眼海面,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北方,那是齐国故都的方向。
海子站在海滩上,看着萤火虫们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黎明的曙光中。她忽然感到裤兜里有东西在动,掏出来一看,竟是无数颗晶莹的珍珠,每颗珍珠里都映着一张微笑的脸,像是士兵们最后的谢礼。
太阳升起时,渔民们发现海滩上铺满了珍珠,个个又大又圆,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芒。海子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大家,老人们纷纷落泪,他们终于明白,那些年失踪的渔民并非被海怪吞噬,而是被幽灵船带走当了替身。
从那以后,渤海湾再也没有出现过黑帆船。海子把珍珠分给村民,用其中一颗最大的珍珠串成项链,挂在母亲的脖子上。每当夜深人静,她都会坐在礁石上,望着远处的海面,仿佛还能看见那些萤火虫在雾中飞舞,听见士兵们归乡时的脚步声。
而那枚消失的贝壳,据说化作了一块礁石,永远留在了当年黑帆船停靠的地方,提醒着世人:战争的残酷不该由无辜者买单,而宽恕与救赎,终将驱散所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