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甲的额头深深抵在冰冷泥地上,宽阔的肩膀如同风中落叶般剧烈颤抖。
他压抑了整整两周的恐惧、疲惫、如履薄冰的坚持,都在确认叶莹真的醒来的瞬间,伴随着汹涌的热泪决堤而出。
“萨满……大人……”
他一遍遍重复着,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泪珠大颗大颗砸在泥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嗯……我醒了。草甲,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叶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她伸出手,掌心带着温热的生命力,轻轻覆在草甲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那只手,曾经缠绕着致命的侵蚀,曾经爆发出不属于她的毁灭力量,此刻却温热、安稳,带着令人心安的实在力量。
草甲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颤抖渐渐平息。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沾满泥尘和泪水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抬起头。
那双淡蓝色的眼眸肿得厉害,却洗尽了所有的阴霾,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是近乎恳求的郑重。
“您醒来了……太好了!请……请别再离开……草甲……”
他顿住,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但那望向叶莹的眼神,已道尽了一切失去庇护神明的恐惧,以及失而复得后近乎卑微的恳切。
“不会了。”
叶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目光落在床边那两枚静静流淌着光辉的神之眼上。
“它们告诉我,守护的力量,一直都在。”
帐篷厚重粗糙的岩石门帘再次被猛地掀开。
一股混合着硫磺与雷霆燥热的气息汹涌而入。
一个身影如同裹挟着风暴般撞了进来。
赤红色的短发根根如钢针般炸起,淡金色皮肤下仿佛流淌着未熄灭的熔岩暗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某种无法宣泄的狂躁而变得赤红。
他周身缭绕的狂暴火花噼啪作响,将他身上染着焦黑痕迹的简陋石甲都映照得忽明忽暗。
正是石甲!
他看到坐在床上、神色平静的叶莹时,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
他前冲的步伐瞬间钉死,赤红的双眼中所有的暴戾和焦灼如同遇到极寒般瞬间凝固。
“萨……萨满?真……真醒了?!”
石甲的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破音变调,带着一种几乎让人落泪的、巨大的不真实感。
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喉结剧烈滚动,粗重的呼吸如同拉破的风箱,周身那些躁动的火光仿佛失去了凭依,徒劳地炸开几道微弱的电花后,不甘心地缓缓黯淡、沉寂下来。
他像个做错了事突然被发现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紧接着,另一个庞大的身影无声地滑进了帐篷入口,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悄然移动,堵住了那敞开的门洞。
是巨拳!
他没有石甲那般外露的激动。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硬古铜色的脸庞刻满了疲惫的沟壑,赤红色的双眼中跳动着灼人的、几乎要将岩石点燃的火焰。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周身无形的厚重威压如同无形的墙壁,将草甲和叶莹这片小小空间稳稳地圈住,隔离开外面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与尘埃。
他的目光如同最沉稳的熔炉,扫过叶莹完好如初的身体和手腕,在她脸上那张重新焕发神采的面容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沉重紧绷的面部线条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岩石融裂般的松动。
“醒了……就好。”
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远古的鼓点在山洞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这两周来日夜守卫的厚重与此刻如释重负的滚烫。
他缓缓抬起一条如同巨岩般的沉重臂膀,向前伸出。
摊开的、布满石茧和伤疤的宽大手掌心中,安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枚是之前被叶莹留作信标的暗金色基石印记(此刻暗淡无光,只剩最微弱的余温),另一枚,则是由最坚硬的星银矿石粗砺打磨而成,表面甚至残留着未干新鲜泥土的岩黄色神之眼。
这枚石甲(岩)的神之眼,远比草甲和石甲的那两枚更加原始、质朴,却散发着如同大地的脉搏般沉稳而坚不可摧的磅礴力量。
他将那两样代表着过去誓言的守护之物,如同献上祭礼般,轻轻放在叶莹脚下的床沿上。
叶莹的目光扫过草甲无声的泪痕,石甲那凝固成雕像般的呆滞和狂烈褪去后掩饰不住的茫然,以及巨拳递上的、沾染着泥土和守护者心血温度的印记与神之眼。
一种沉重而滚烫的暖流瞬间填满了她胸腔,那暖流中混杂着酸涩、心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被托付于肩头的磐石般的使命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温热。
手掌在床上支撑,动作轻盈却平稳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藤蔓旧袍简单却干净。
她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巨拳那根坚硬如钢柱的食指指尖。
巨拳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肉,而是烧红的烙铁。
他那双赤红的眼中跳动的火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熔岩湖面被投入巨石。
叶莹目光清澈而坚定,依次看向眼前三位已脱胎换骨、周身流淌着截然不同却同样强大的守护力量的战士:水的生命滋养,火的焚烬怒雷,岩的无尽承担。
“我回来了。”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水面的第一块磐石,每一个字都溅起坚定而清晰的涟漪。
“家园还在。”
“我们还在。”
“守护,继续。”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破了死寂。
石甲紧绷的身体晃了晃,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挣脱枷锁般、低沉压抑却又酣畅淋漓的吼叫。
他周身刚刚沉寂的火光骤然爆开一圈刺目的火环。
狂暴的火焰虚影在他背后一闪而逝。
力量在失控与宣泄的边缘被他的意志死死摁了下去。
他紧攥着拳,指节因巨大的用力而发白,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叶莹,那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是力量失控的不甘?是守护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是被赋予责任的巨大压力?
草甲眼角的泪痕未干,闻言却猛地挺直了背脊。
他抬起手背狠狠擦过眼下,淡蓝的眼眸中波光闪烁,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一种如同海潮般汹涌的坚定的眼神。
他腰间的水元素神之眼幽蓝光芒无声流转,周身弥漫开温润又浩瀚的水汽。
巨拳(岩)没有说话。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入的气息仿佛带着整个大地的脉动。
当他呼出时,一股磐石般凝练厚重的磅礴气息自他身上腾起。
他那只摊开的手掌缓缓收拢成拳,将那枚岩石神之眼连同暗金印记紧紧包裹。
赤红色的双眼死死锁定叶莹,火焰燃烧得更炽烈,带着一种磐石对神山的无声宣誓。
叶莹不再犹豫。
她径直走向门口厚重的岩帘。
掀开帘子的刹那,耀眼却不灼热的阳光猛地涌入,带着山林雨后特有的清新水汽,驱散了帐篷内的微凉和阴霾。
然而,映入叶莹眼帘的景象,让她那刚刚站稳的步伐,再次凝固。
眼前并非记忆中那个焦黑破碎、被深渊洪流蹂躏的旧营地。
这里是地势平缓的山腰平台。
平台之上,依山而建着崭新的、风格粗犷强悍却透着坚固生命力的家园!
最刺目的两座造物,如同部落全新的脊梁,牢牢钉在平台前端。
左侧是一座堡垒!
一座纯粹由冷却凝固的岩浆浇筑而成的堡垒!
暗红色的熔岩墙体坑洼不平,表面流淌着蜿蜒的金色岩浆冷却痕迹,如同凝固的火焰在咆哮。
堡垒造型粗粝原始,棱角尖锐似未开锋的巨斧,散发着炽热未消的狂暴余威和厚重的防御感。
几面巨大的、用粗糙鞣制的兽皮蒙成的朱红色战旗,插在堡垒顶端。
旗杆下方,数名身材粗壮、皮肤隐隐泛着微红、操控着灼热空气形成简易防热气盾的丘丘人战士,正在将打磨好的厚重星银铁板嵌入堡垒外墙的熔岩凹槽。
每一次嵌入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堡垒的炮口状洞口内,甚至能看到石甲留下的、尚未散尽的烈火焦痕。
熔岩为骨,烈焰为魂!
这是石甲在力量躁动下宣泄而出的、充斥着毁灭与守护双重意志的战争壁垒!
右侧是一根螺旋的、粗壮的藤蔓巨柱。
它足有三人合抱粗细!
深褐色的巨藤如同沉睡的苍龙,盘旋着向上攀爬足有十数米高。
藤蔓本身却并非死物。
它们并非树木般的僵硬,反而覆盖着一层如同翡翠甲壳般的嫩绿色活皮。
无数的深绿色、边缘带着锯齿状水纹脉络的巨大叶子从藤蔓主干的虬结处舒展、层叠蔓延开来,形成一顶覆盖范围极其惊人的伞盖。
这并非一棵树,而是一座由活着的藤蔓巨龙构成的生命了望塔。
塔的顶部平台平整开阔,用柔韧的藤条编织成护栏。
此刻,平台上站着几名披着草叶、动作迅捷如猴、操控着几缕新鲜凝水珠在指尖灵活跳跃的丘丘人弓箭手。
此时他们正紧张地望向山下。
而支撑平台的藤蔓主干上,无数柔韧的浅绿色气生根正在如同活蛇般自行缠绕、加固着某些节点。
藤塔周身散发着一股浩瀚、滋养、充满生机的生命水汽,在阳光下蒸腾出氤氲的淡绿薄雾。
碧藤为脉,灵水为血。
这是草甲(水)运用新生的磅礴水元素之力催生、维持的,守护生机、监测千里的生命之眼。
熔岩堡垒!生命藤塔!
一火一水!一攻一守!
如同两头刚刚苏醒的守护巨兽,在部落新的前哨上,昂首矗立。
而那坚固的岩壁垒砌的崭新营房、铺着石板的小路、正在被几个土丘操控着松软泥土平整土地、种植着普通浆果苗的小块园圃……
所有这些生机勃勃的景象,无一不在无声地宣告:深渊未曾杀死他们。贪婪未能摧毁他们。
风暴过后,新的家园在守护的力量中浴火而生。
叶莹站在阳光下,站在那片代表着毁灭与新生力量的熔岩堡垒与生命藤塔前。
两周来的空白被眼前的坚韧与重构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