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曾想,等孩子们都上班了,她就在家给她们做饭。
她要把厨房擦得锃亮,把锅铲摆成一排,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她要先熬一锅骨头汤,从清晨炖到正午,让香味像一条软绳,把三个女儿从不同方向的地铁、公交、写字楼里,一点点往回牵。
她要把胡萝卜切成月亮,把土豆切成星星,把洋葱切成小小的哭包,炒的时候让它们先哭一场,再甜起来。
她要做她们小时候最爱的番茄炒蛋,番茄要去皮,蛋要炒得嫩,像那年大雨天,她抱着老二,一手还给老大扇风,锅里溅起的油星子像碎金,落在她手背上,烫出的小疤如今早就白了。
她要把餐桌摆成当年的课桌:老大坐左边,老二坐中间,老三坐右边,谁偷吃了谁的红薯,谁把不爱吃的青椒夹到谁的碗里,都要重新演一遍。
她要给她们盛汤,勺底埋一只剥了壳的鹌鹑蛋,像藏起的小惊喜;她要看她们低头吹汤,刘海垂下来,还是当年写作业时那样,一颤一颤。
她要在饭桌上问:今天老板凶不凶?地铁挤不挤?午饭是不是又凑合?
她要在她们七嘴八舌的抱怨里,偷偷把她们碗里的肥肉夹到自己碗里,就像当年把她们考砸的试卷折成小块,藏进围裙口袋。
她要在吃完以后端出一盆温水,让她们把脸埋进去,像小时候洗颜料脸,一盆水就洗出三朵太阳。
她要把剩菜收进冰箱,一层一层码好,像给未来的自己写信:
“今日天晴,女儿们回家,笑声明亮,骨头汤剩两碗,可明日下面片。——母字。”
她要在傍晚送她们到小区门口,看她们背影越来越小,像三只风筝,线还攥在她手心里,却不再用力扯。
她要在回家的路上,顺手买一把小葱,明天继续熬汤,继续等。
她想,等她们都老了,还会记得这一口汤,就会再回来。
到那时,她也许已经端不动锅,但还会把炉火点着,让汤自己咕嘟,让时间自己翻滚,让女儿们循着味道,像候鸟一样,年年飞回她的厨房。
七七还想要个小院,不用大,只要够摆一张圆桌、晾一条被单、种三棵辣椒、两株番茄、一架葡萄藤就行。
她想把院门漆成豆绿色,像老邮局门口那辆旧单车,风一吹,铃铛就响,像有人远远喊她“七姐,信来了”。
她要在门槛底下留一条缝,让流浪猫夜里钻进来,尾巴扫过她的拖鞋,像一封没署名的情书。
她要在院子东南角挖一小方土,不深,刚好埋得下她攒了半辈子的硬币:1998年的一毛,2003年的一元,2010年那枚被老三塞进她手心的五台山纪念币——统统埋进去,上面点几粒矮牵牛,让花开的时候,像零钱换成的小鞭炮,噼里啪啦,把穷日子炸成彩色纸屑。
她要给葡萄搭一架竹棚,竹是老家带来的,青皮带节,像少年时她爹挑水的扁担。葡萄藤会一年年往上爬,把影子爬成一张网,等她午后打盹,就悄悄网住她梦里那些没写完的家信。
她要在番茄棵子旁边插一根报废的圆珠笔,笔芯还在,让番茄开花的时候,借一点蓝墨水,把小白花写成“平安”二字。
她要在辣椒红透的早晨,摘下一盆,拍两瓣蒜,用女儿们去年送她的那口小铁锅,炝一锅呛辣,让辣味翻过院墙,像一条红绸带,把隔壁王老太的咳嗽也牵出来,两人隔着篱笆交换半碗炸酱,半碗旧时光。
她要在圆桌玻璃板底下压一张照片:四个她——
七岁的她,门牙漏风,手里攥一把苍耳;
十七岁的她,辫子搭在胸前,背后黑板写着“距离高考还有99天”;
三十七岁的她,怀里抱一个,左右各挂一个,像一棵歪脖子树;
五十七岁的她,头发花白,站在空荡的厨房,案板上留着三副碗筷。
她要让圆桌天天转,像洗胶卷,把四个她一张一张洗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风吹得哗啦啦响。
她要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把收音机搬到院里,扭到最小声,刚好够让邓丽君的声音像猫一样,贴着脚跟转。她跟着哼,忘词的地方就“啦——”过去,啦到葡萄叶子都羞得卷边。
她要在霜降前夜,把晾在绳子上的被单收回来,不叠,直接铺到竹躺椅上,自己蜷进去,像缩进一张巨大的邮票,背面写着:
“寄件人:七七
收件人:再也回不来的那些年
邮戳:月亮。”
她要在某一个大雪初霁的清晨,发现葡萄架下冒出一棵小树苗,叶子像心,她蹲下去,用冻裂的指尖量它一柞,悄悄给它起名“姗姗”——也许是她外孙女的名字,也许只是她小时候没被允许养的那条小狗。
她要在遗嘱里写:
“小院不卖。
葡萄归猫,番茄归王老太,辣椒谁摘谁辣哭。
圆桌别扔,把玻璃掀了,反过来扣在我坟头,
让我仰躺着,继续看天。”
阿斗则说,净说傻话,你还得伺候我呢,咱俩一起慢慢变老。
他故意把“伺候”两个字咬得重,像扔出一颗受潮的鞭炮,响得闷,却炸得七七眼眶一热。
他坐在老屋门槛上,膝盖上盖着那条她二十年前织的毛毯,毯边已经拖出了流苏,像一截被岁月啃秃的扫帚,还非说那是“皇上御赐的貂裘”。
阿斗抬手拍了拍自己右腿——那条腿去年冬天开始闹风痛,天气预报比央视还准——示意七七坐过来。
七七不坐,故意把浇菜的水瓢舀得哗啦响,水珠子溅到他布鞋面,溅出一小片深色圆斑,像旧时官袍前补子。
阿斗也不恼,眯眼笑,露出两颗孤零零的门牙,像破庙门口剩半截的石狮子,还在逞威风。
“我堂堂蜀汉后主,”他拿一根剥了皮的葱当玉圭,指着她,“你便是尚衣监女史,御膳房掌印,兼掌夜壶。”
七七把葱抢过来,顺手在案板上一剁,葱末飞到他袖口,像给那截灰布绣了道翠边。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她背着手学丞相腔,“今陛下连蒜都不会剥,还指望我伺候?”
阿斗便笑,笑得肩膀直抖,抖得毛毯上的流苏跟着打节拍,像当年成都府外,百姓跪了一地,他坐在父皇怀里,看万盏灯火摇成银河。
笑够了,他忽然伸手,握住她腕子——掌心纹路深得能埋下一整条嘉陵江,温度却刚好够把她的青筋熨平。
“七七,”他声音低下去,像有人把收音机旋钮倏地往左一旋,嘈嘈切切都没了,只剩电流沙沙,“我阿斗没江山了,也没斗了,只剩你。”
“你得给我熬小米粥,要东北的米,加半勺猪油,熬到米粒开花,像那年咱们偷看丞相批公文,他灯下的烛花。”
“你得给我缝夏天的裤衩,布用旧的,越洗越软,像小时候阿娘揉的面,盖在发面盆上,发一夜,鼓成月亮。”
“你得陪我每晚七点听《新闻联播》,听我点评天下大事——其实就图个声儿,证明咱这屋还有活气。”
“你得把我药片排成药阵:早三片,午两片,晚一片,像七星北斗,勺子柄朝床尾,我就能一夜不翻身。”
“你得在我糊涂那天,拿筷子蘸水,在案板上写‘阿斗’俩字,告诉我这是我,别让我把自己弄丢。”
“你得答应,走在我后头——我胆小,怕黑,你先走了,我追不上。”
他说一句,七七就点一下头,像春末的豌豆,风一吹,荚里便蹦出一粒圆青。
点到第七下,她忽然伸手,把毛毯往上提了提,盖住他左边肩膀——那里有一块疤,是五十年前她拿火钳烫的,原因不过是她嫌他下棋偷飞象。
毯子盖稳了,她顺势在他身旁坐下,门槛吱呀一声,像老太监又开一次宫门。
院墙外,落日正把最后一抹霞光摊在葡萄架上,叶子全着了火,风一过,哗啦啦烧得正旺。
阿斗把头靠过去,额角抵在她肩胛,呼吸慢慢匀长,像蜀汉残兵终于卸了甲。
七七听见他小声哼,调子稀烂,却是《子夜吴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美人同舟。”
她没纠正,任他跑调跑到越嵩郡,再一路跑回洛阳。
两人影子被拉得老长,一条过门槛,一条爬菜畦,末端在月洞门下交汇,像合上一本旧奏折。
远处,第一颗星子亮起,像遗落玉玺的角缺,被谁悄悄镶回天幕。
七七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十指相扣,像把两枚生锈的铜印对在一起,啪嗒,盖出一枚新的年号——
“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