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外厅的空气被壁炉中燃烧的炭火烘得温热绵密，小草才吃三个饺子，鼻尖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腾出一只手，正要去抽桌上的纸巾，却有一块尾部绣着玫瑰的丝绸手帕先一步落在她的鼻尖，拭去了那层薄汗。
莱斯若特为她擦净汗珠，将手帕仔细叠好，放在她手边。
小草身边的吸血鬼，似乎都偏爱使用手帕。
擦手、擦嘴、擦脸……每个部位都备着专属的一方。从前王上也送过她几条，可她总觉得不如纸巾和湿巾方便，就一直收在家里，未曾常用。
她的视线从那方手帕上收回，面色平静，继续吃着饺子，心里却反复思量：
该怎么向莱斯若特提起，那些在汐月城里艰难求生的劣等吸血鬼。
她不是没想过走允礼那条路。
院察之职，地位仅次于王上，大多事务也由他代为处理。
可允礼并不像表面那样能自由做主，他受到的牵制太多，就连修颜溪这位院长，在某些事上也能与他抗衡。
再者，即便说服了允礼，他身后还站着一众保守派。
小草虽不涉政事，这几年却也多少窥见界域内权力体系的错综复杂。
思来想去，这件事，她只能直接和王上说。
“小草。”
身旁传来温和的声音。
她回过神，见莱斯若特指了指她的筷子。低头一看，那个咬了一口的饺子还悬在半空，迟迟未送入口中。
她连忙塞进嘴里，
“王上，我有件事……咳咳……”
话说得太急，饺子呛进了喉咙，辣椒油灼得她一阵刺痛，忍不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莱斯若特伸手，指尖点在她的脖颈上，溢出些许魔力，缓解了辣油带来的灼热感。
他将豆浆递到她唇边，声音温和如初：“别急，余一直在这儿，听你说。”
小草就着吸管连吸了好几口，随后干脆放下筷子，拿开豆浆杯，转身正对着莱斯若特。
她不吃了，她要心无旁骛地把一切说清楚。
“王上，我这次去汐月城，遇见了生活在那里的劣等吸血鬼。”才说了一句，她便失去了直视那双粉碧色眼眸的勇气，微微低下头，不由想起三年前帮助阿奴他们的事。
王上曾对她说过，她的善良，无法帮助所有吸血鬼。
是的，她的能力终究有限。
王上也说过，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么，她能为F区的劣等吸血鬼们付出什么？
小草沉默地思索着。
头顶忽然传来微凉的触感，是莱斯若特在轻抚她的发丝。“嗯，然后呢？”
仅仅是这样一句温柔的回应，却让小草心里再次涌起无限的勇气。
她尽力维持语气平稳，继续说道：“那时，我假扮成一个叫‘小洛’的吸血鬼，下矿井挖煤。真的很辛苦……矿井里粉尘弥漫，工作十二个小时，只能挣三十月行币，刚够买两包血袋。可生活不止吃喝，还有其它开销……我每天只能省着喝一包血袋，还要想办法攒够食欲期所需的量……”
她顿了顿，重新抬起眼眸，望向莱斯若特，问道：“王上，如果活着，连吃饱都是一种奢望，那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小草，你是在为他们说话吗？”
莱斯若特的语气平静如常，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但上位者的压迫感，从来不需要靠疾言厉色来表现。此刻，他只是静静坐在她面前，就已让她感到偌大的压力。
小草沉默了片刻。
莱斯若特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头：“是。我知道王上可能会生气，会对我失望……但我还是想请求您，给我一个为他们说话的机会。”
莱斯若特轻声叹息，那叹息里似乎含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失望：“可他们曾背叛过余，在余最虚弱的时候，打开通道，助妖族入侵吸血鬼界域。”
这件事，是导致劣等吸血鬼地位一落千丈的导火索，小草也曾因此严厉地批评过阿奴他们。
她原本以为，如今的劣等吸血鬼都是那些背叛者的后代。
但，并不是。
劣等吸血鬼，只是那些魔力低微、甚至没有魔力的吸血鬼。
他们同样由普通吸血鬼所生，有的来自平民家庭，有的出身贵族，当然也有父母都是劣等吸血鬼的。
吸血鬼民众对他们的憎恨，一方面源于对力量的崇尚，另一方面，则是将对第一批勾结妖族者的怒火，迁延到了他们身上。
小草定了定神，先是肯定莱斯若特的想法：“背叛者……确实不值得原谅。”
随即话锋一转：“可是王上，他们并不是当年的背叛者。”
莱斯若特依旧没有作声。
小草知道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他们的身份，和所有吸血鬼一样，是王上您的子民。”
“王会庇佑自己的子民，王会爱护自己的子民……而子民崇敬、爱戴王，他们视您为信仰。”
“所以，当我在矿场被灰藤他们用三年足量血袋诱惑围堵时，我只是召唤出101和102，承诺会在您面前为他们陈情，洗去叛徒之名——我甚至没有给出同等的血袋条件，他们却义无反顾地选择跟随我，对抗包括灰藤在内的其他吸血鬼。”
小草越说，语气越是坚定：“王上，那一刻我就在想，他们或许，值得您给他们一个机会。”
来的路上，她其实想了很多为他们辩解的话语，可直到此刻说完，有很多都没有说，她仅仅只是把自己最真实的感受传递给了王上。
因为见过汐月城劣等吸血鬼的现状后，她就觉得，曾下令每月分发给王城劣等吸血鬼足够度过食欲期血袋的王上，他的想法，或许并不像洛应、允礼他们那样决绝。
随着话语落下，房间的氛围出现一瞬的凝滞。
小草与莱斯若特四目相对，距离很近。
莱斯若特的眼眸无疑是极美的，边缘那一圈粉色逐渐向里递进，而后融入内里如碧玉般的底色——所以小草初见时，会说它像个脆桃子。
而此刻，那双眼眸却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像要将人彻底看穿、攫住呼吸。
人求生的本能让小草下意识想要回避，可她并未退缩，仍旧直直地迎向他的目光。她在等——等一个属于王的最终答复。
因为这一刻，她并不是王上的家人，而是那群F区吸血鬼的代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