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的预感没有错。
他们跟随伊达来到一处凉棚。棚顶由粗糙的木头随意铺盖,缝隙间漏下斑驳光影
下方,几根立柱凝结着青黑色的斑痕,表面布满凹陷,深浅不一,仿佛只需轻轻一推,便会不堪重负地坍塌。
但这些都不重要。
小草站在棚外,望着棚内或躺或坐、挤在一起的身影
他们仅仅穿着单薄衣衫,裸露的皮肤上遍布疤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
这里的景象,比她曾见过的任何劣等吸血鬼都要凄惨。
小草想不明白。
落日城本是王上为劣等吸血鬼打造的“家园”,虽因背叛事件中止建设,王城每年仍会拨下补助。
即便哈罗有胆量侵吞部分,剩余的资源也足以换为血袋,正常分发给城中的吸血鬼。
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伊达,你来了。”伊达的出现,让一部分劣等吸血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们挣扎着想要起身迎接。
可下一秒,喉咙中逸出痛苦的呻吟,身上的疤痕随动作扭曲,蠕动着,更显狰狞。
伊达抬手制止了他们:“城里来了新城主。哈罗为防她察觉,已将这边暗中封锁。我以后过来会更困难。”
一位年长的老者听到“城主”二字,眼中短暂燃起希望,却又迅速黯淡。
久远的记忆中,建城之初,曾有说会有城主到来,将落日城建成属于他们的居所。然而他们不仅没等来城主,反而……
老者注视着自己身上的疤痕,绝望地闭上双眼。
他们都是被遗弃的实验品。
伊达出生于此,自然明白老者们的期待,只冷漠地打破幻想:“她救不了我们,也不会救我们。”
自古以来,无论是普通吸血鬼还是贵族,对他们从来只有鄙夷与不屑。
伊达脑海中倏然闪过那位城主与她身边两位劣等吸血鬼助手交谈时的神情。
她心头微微一动。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沉寂。
靠在柱边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他脑袋奇大,脖颈纤细如枝,皮肤几近透明,紧绷在细弱的骨架上,不见婴儿应有的丰润。
哭了几声,他似乎耗尽力气,只能低低抽噎,尖牙因饥饿不断磨着嘴皮。
抱着他的母亲瘦得皮包骨头。她撕开手腕的皮肤,却因身体极度虚弱,再流不出血来。
她怔了两秒,悲哀地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
“伊达。”母亲踉跄地走向伊达,乞求道:“救救他。”
伊达面色阴沉。
身为姐妹,她劝过伊宁
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劣等吸血鬼,没有资格成为母亲。
伊宁知道伊达的怨气,只是抱紧怀中的孩子,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如果他知道自己一出生就要面临活活饿死的命运,一定会恨你。”伊达毫不留情地讥讽。
伊宁沉默不语。
伊达终究无法置之不理,取出一包血袋扔了过去。
“婴儿需要营养,别掺水。”她冷声强调,随即转身,不愿再看这位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谢谢。”
半晌,身后传来低低的道谢。
伊达没有回应,径直走向棚边角落,掀开遮蔽物,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子。池内很干净,并无灰尘。
但她还是取来工具,仔细清扫了一遍。
“她在做什么?”藏身暗处的塞安不解地皱眉。
小草紧盯着那口池子,脑海中闪过一段记忆
三年前,她见过阿奴他们为在食欲期前储备足够的血液,日常进食时会往血袋中掺水。浓度虽被稀释,营养下降,但量变大了。
这就像人类在灾荒时期喝粥充饥。
伊达接下来的举动印证了小草的猜测。
她取出几十包血袋,一一撕开,倒入池中。
嫣红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铁锈味——这是最原始的血腥气,说明这些血袋仅经过基础净化,未经任何加工,是只有最底层吸血鬼才会购买的劣质品。
尽管跟随哈罗多年,伊达的薪水依然微薄。在那些鬼眼中,低贱的劣等吸血鬼能得些施舍就该感恩戴德,又怎配要求更多?比如,正常的待遇。
因此,她对哈罗、对那些将份内事推给她的同事,心中唯有怨恨。
“伊达姐,水抬来了。”几名青年提着几桶水,从另一侧走来。
他们的身形同样瘦削,却比棚中其他鬼的状态稍好一些。
伊达指向池子:“倒进去。”
“好。”
几桶水接连倒入池中,原本浓稠殷红的液体逐渐变得稀薄,腥气也愈发淡弱。
棚中的劣等吸血鬼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勾勾地盯着池子,不断吞咽口水。
他们太饿了。
胃部剧烈抽搐着,再不进食,仿佛就要化作空洞,吞噬全身,将他们变为失去理智的野兽。
即便这样,他们仍没有失控疯抢,而是静静等待伊达的指令。
百年来,一直如此。
那个在棚中出生、靠大家分出一口血食养大的后辈,已经长大,成为能够支撑他们的“领袖”。
“可以了,大家排队领取血食。”
话音落下,众位吸血鬼才站起身,排成长队,安静等待。
对于棚中行动不便的病弱者和老人,伊达会和几名青年一起,将盛满液体的碗端到他们面前,一一递上。
一切井然有序。
塞安生活在繁华之地,从未见过如此破败贫困的景象。
即便退回百年之前,他的世界也始终光鲜,何曾接触过这样的底层。
“他们……”他低声呢喃,一时失语。
小草见识过王城与汐月城中劣等吸血鬼的生活,并不惊讶。
她的目光锁定在前方那道忙碌的身影上。
初见伊达时,她只是市政院一名彬彬有礼的职员,并无特别之处。
但此刻,这个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棚区生存希望的伊达——她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