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同志。\"生产科长突然点名,\"听说你夜校学过德文?\"
林雅一愣。夜校是去年冬天的事,厂里组织学《共产党宣言》德文版,整个车间就她坚持到了最后。她还没回答,张师傅已经把她推到前面:\"小林子,看看说明书。\"
泛黄的德文手册摊在控制台上,密密麻麻全是蚂蚁似的字母。林雅手指有些抖,那些单词在眼前跳来跳去。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自己头发上的桂花油味道——昨晚特意抹的,听说德国机器精密,得收拾体面些。
\"这里写着...\"她慢慢拼读,\"安全锁...需要双重确认...\"
车间主任一拍大腿:\"是不是老王没按那个红按钮?\"
技术员老王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满脸油污:\"哪个红按钮?\"
林雅指着控制面板右下角那个不起眼的凸起。所有人都沉默了。张师傅突然哈哈大笑,拍得她后背生疼:\"好丫头!没白教你!\"
领导们的表情松动了。生产科长甚至对她点了点头:\"小林同志不错,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调试持续到中午。林雅跪在机器旁,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个洞。当梳棉机终于发出悦耳的嗡鸣时,她才发现手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张师傅塞给她一张澡票:\"去洗洗,下午跟我去见厂长。\"
澡堂水汽氤氲。林雅站在花洒下,热水冲走棉絮和机油,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隔壁隔间传来女工们的说笑:
\"...厂办那个陈志远,听说要提宣传科副科长了...\"
\"...人家是大学生,当然升得快...\"
林雅挤了点肥皂抹在头发上。陈志远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夜校同学?那个总坐在角落记笔记的高个子?她摇摇头,冲掉泡沫。比起这些,厂长为什么要见她这个学徒更让她在意。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办公楼。林雅站在厂长室外,把湿漉漉的辫子甩到背后。张师傅在里面说话,声音忽高忽低。门开时,她听见半句\"...那就让她去...\"
\"进来吧小林。\"厂长招招手。
办公室墙上挂满了锦旗,玻璃柜里摆着奖杯。厂长是个方脸男人,眉毛浓得像用毛笔画的。
他问了几个技术问题,林雅答得结结巴巴,直到说起新机器,话才流畅起来。
\"...所以如果调整这个参数,产量能提高百分之三...\"她越说越快,差点咬到舌头。
厂长和张师傅交换了个眼神。
\"小林啊,\"厂长端起茶杯,\"厂里要派两个人去上海学习新工艺,三个月。张师傅推荐你去。\"
林雅耳朵嗡的一声。上海!那是她只在《人民画报》上见过的大城市!茶杯在厂长手里冒着热气,茶叶梗竖在水里,像棵小小的树。
\"我...我可以吗?\"林雅声音发颤。
\"当然有条件。\"厂长放下杯子,\"学成回来,至少要在厂里服务五年。现在年轻人啊,学到本事就想往大城市跑...\"
林雅急得站起来:\"我不会的!我家三代都在这个厂!我爷爷是建厂元老,我爸现在还在锅炉房...\"
张师傅咳嗽一声,她才红着脸坐下。厂长笑了,从抽屉里拿出张表格:\"填吧,下个月出发。\"
表格油印的,有些字已经模糊。林雅一笔一画写下自己名字,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条小尾巴。走出办公楼时,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差点撞上个人。
\"对不起...\"她抬头,看见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那人戴眼镜,胸前别着两支钢笔,手里抱着一摞文件。
\"林雅同志?\"男人扶了扶眼镜,\"夜校德语班的?\"
这就是陈志远。林雅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省轻工局的干部,自己大学毕业后直接分到厂办,是重点培养对象。
但此刻,她只注意到对方袖口沾着块墨渍,像只停歇的蝴蝶。
\"你德语很好。\"陈志远说,\"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份资料?\"
“我尽力,但是你需要帮我去食堂打晚饭”林雅微笑说。
资料是德文设备说明书,厂里没人看得懂。林雅接过来时,手指蹭到对方掌心,触到一层薄茧——奇怪,坐办公室的人怎么会有茧子?
傍晚下班铃响时,林雅还在技术科抄写参数。小王探头进来:\"林姐,还不走?今晚大礼堂放《红灯记》!\"
\"你们先去吧。\"她头也不抬。上海的学习资料要提前准备,张师傅给了她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学无止境\"。
窗外传来喧闹声。工友们端着搪瓷碗往食堂冲,有个女工在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林雅揉揉发酸的眼睛,突然闻到一股焦香。陈志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食堂没饭了。\"陈志远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家煎了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金黄油亮,边缘微微焦黄。林雅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陈志远笑了,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他们一起走过暮色中的厂区,路过布告栏时,看见新贴的上海学习名单。林雅的名字后面,不知被谁用红笔画了颗五角星。
\"恭喜。\"陈志远说,\"我...我下个月也要去省里党校学习。\"
他们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树叶沙沙响。远处大礼堂传来《红灯记》的唱段,咿咿呀呀地飘在夜风里。
林雅突然发现,陈志远袖口的那块墨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小的、端正的补丁。
回宿舍的路上,林雅路过厂区书店。橱窗里摆着新到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玻璃映出她的影子——两条辫子,工装领子翻得整整齐齐,嘴角还沾着点韭菜盒子的油渍。
她突然想起早上在镜子前发呆的事,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风吹散了。明天要测试新工艺,上海的学习要准备行李,还有帮陈志远翻译资料...生活像厂里的纺纱机,一刻不停地向前转动,哪有工夫想这些呢?
林雅摸摸工装口袋里的上海介绍信,纸张窸窣作响。路灯下,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像条指向远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