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识纪元·第一百三十三日·长安城
鼓声第三响,长安城清晨的雾尚未散去。东市之南、承礼坊的石板路上,茶肆门口早早聚起了人群。街角的香炉还在燃着旧竹炭,淡淡烟雾中,一群衣着不整的杂役、老儒、织户、酒肆掌柜、小吏低声交谈着。他们并非为市集而来,而是为“共义塔之门今日启听”而聚。
“我这点胡话,也能被记进官文里头?”一个背着箩筐的西市脚夫龇牙笑着问。
“怕是这回不光是你,连西域来的孩童也能在共义塔门前言辞几句。”隔壁的落籍波斯铁匠摇头说着,自言自语,“唐皇当年设译语学馆,是为听大食之音,如今却轮到我们自己也得求‘被听见’了。”
他们说的,是今晨在共义塔正厅即将展开的“七频听议会”。沈茉凌发布命令:首次向平民开放“表达权”,不需官籍、不问出身、不限语言形式。只需“愿意表达”,便可登塔发声。
一、塔前争声
辰时二刻,共义塔南门外已站满人群。塔高九层,屋檐叠如飞檐交错,塔顶悬着七面不同色彩的云幡,代表“七频表达族群”。
沈茉凌端坐塔前,以沈家旧儒黑金织袍束身,手中执一卷尚未命名的新制草案。弥骁立于她右侧,青衣微皱,眉眼藏有一丝隐忧。左侧孟子康则戴礼吏之冠,面色如常,唯独手中紧握着一枚未加注的官印木简。
首位登塔者,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儒,名唤冯宏道,曾任太学训课,后因讽诗讥政被贬至崇仁坊抄录残卷为生。
“老朽,冯宏道——只识汉音,只会赋诗。”他声音沙哑却清晰,“我欲上塔,是想问一句:当今‘共义’为何要收录‘不识律令之声’?若蛮音成文,礼乐何存?若稚语也入案,典章岂不成笑?”
一语落,塔下顿时响起低声议论,有人附和,有人不以为然。
沈茉凌未言,弥骁先开口:“冯老所言,诚属正统;然典章之义,本为沟通万民而生。若其只通儒门数人,不如焚之。”
冯宏道怒目:“你这等逻辑,岂非取乱之端?”
弥骁笑道:“先生可否听听第二位登塔之人?”
沈茉凌点头。
二、织户之言
登塔的是一位三十许的织户女,衣着整洁却眼下乌青,显然通宵赶工。
“我叫陆娘儿,织锦三十年,不识字。但我会唱《飞线调》。我说线断哪根,你家少爷不听;我唱‘望儿调’你们却说腔调不雅,唤人羞耻。如今你们问我要不要表达权?”
她忽地直视塔前官吏:“我问你——你愿意记下我说的梦么?梦里我娘在洛阳织坊门前冻死了,嘴里念的是‘今日无炊’,而非‘心忧国家’。”
众人一静。沈茉凌缓缓站起,将手中简册置于塔台上,望向陆娘儿:“我愿记下。”
她再望向众人:“凡不能被记录的表达,不是真正的制度;凡不能被理解的词句,不是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
塔下一阵低呼,有人默然点头,有人却皱眉以待。
三、译童之书
第三位登塔者是个西域来的男童,唇色暗红,眉眼深陷,裹着波斯织布衣物。他不会中土官话,只低头将一块木板举起——
上面刻着一组图形:半个太阳、一个人在哭、一只手握着花朵、最后是一个问号。
众官无解,沈茉凌看向弥骁,弥骁却也摇头:“他用的是‘映语’,一种母族为耳聋而创的词序图码。”
这时,塔台边角传来一声童音:“他写的是——‘哭的人要说话,你们在听吗?’”
众人望去,是一个衣着单薄的长安童子,名叫小箴。原是城中织女收养的哑童,自幼听得懂不同声调。
沈茉凌怔了一瞬,转身望向孟子康。
孟子康沉声开口:“共义塔听议,今日起,应纳入‘非典文本’,并正式设‘自由语录存档’之职。凡愿发声者,皆可以唱、写、图、呼、叩、灯、步,七法之一表达。”
一石激起千层浪,塔下众人再无沉默。
四、官议与对抗
当晚,共义塔内举行首次“听议答言”。
部分礼吏认为:“若表达无门槛,必有乱语毁序。”
也有主事问:“未被理性引导之话,是否该纳入治理体系?”
沈茉凌回应:“表达,不是特权,也不是施舍,而是身份的证成。”
“不是他们不会说,而是我们未学会听。”
最终决议通过:《通识纪元·平民表达草案·试行第一章》正式刻入共义塔塔规之碑。
五、词碑之外
午夜,塔门关闭前,沈茉凌独自站在塔台之下。她听见微风吹动市井屋檐上的铜铃,叮叮作响,宛如远方有人在用一种微弱方式回答着这一天的议题。
她回想起早上那句童言:
“你们说话都太大声了,我不敢说。”
这一句,是今日所有登塔言词之最。不是最有学问的,但却是最真实的。
她微微一笑,自言道:
“真正的共义,不是让所有人都听见,而是让所有人都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