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词审之驳
通识纪元·第一百三十四日·共义塔
晨雾未散,细雨如针线般落在长安东南角的青砖塔阶上。共义塔尚未开门,城中已有百余人聚于阶下,他们不言语,只盯着那块立于塔门左侧的新石牌,石面上八个墨黑凿刻的大字醒目刺眼:“语无标准,不予入典。”
沈茉凌立于塔门内,透过未完全闭合的门缝望向外头人群。她未着塔礼正装,而是着一袭沉青色旅衣,长发用乌钗随意挽起,眼神如镜,波澜不动。那块石牌,是她昨日才得知的——未经她批准,便由词律司第四席祝戎擅立,象征对梦火裔“燃线语图”的正式驳回。
她手中捏着那张词审令,纸页已被反复摩擦得边缘起卷。
祝戎,这位年过四旬的中年律官,一向以“词理如铁”着称。他跪于审议席下,身穿黑纹律袍,衣角不动,语气冷然如常:“梦火裔所呈语图,不具文法逻辑,符号无重复规则,线条不循音义结构,不可归档。此为制度基本底线。”
“你可曾请翻译官、异语辅判辅助解析?”沈茉凌问。
“未请。”
“为何?”
“因无语言单位。其燃线图为炭痕之交,其传义模式无法证伪,亦无法证实。”
沈茉凌眯起双眼,望向他身后高墙上的“词频归档图”——那是共义塔中三百年来所有语言样本的集合,每一种语言都被强制简化为“句构、义链、归频”三项结构。
而祝戎说的,正是这个系统的裁剪刀。
“你说,他们无法被归类。”她道。
祝戎点头:“便无法入典。”
沈茉凌沉默片刻,转身出了词审殿。
雨更密了些。塔门完全开启,她踏出时,众人让开一条窄道。她第一眼就看到那位老人——身着焦褐长袍,站在塔阶正中,脊背挺直如碑。他身旁立着一个少女,眉眼清寒,手中捧着一块灰色布帛,雨水已将其角边渗透,却不曾垂落。
老人名阿璃诺,梦火裔人,年七十四,曾为北荒暮岩村火语谱官。他那布满火灼纹的左手,曾握过七代燃言器,如今只安静垂在身侧。他不说话,只凝视着塔门,宛如燃未尽的炭堆,缓慢散发余温。
那少女名姒然,十四岁,阿璃诺之孙女。自小随母迁至长安东市,后入浔河书斋学中土语礼,是第一位获得中土“辅频译士”低阶身份的梦火裔女子。今日,她未佩中土襟章,也未穿族礼服,只以朴素民衣立于祖父身侧。
沈茉凌看向她。
姒然抬头,目光不卑不亢:“我名姒然,梦火裔。”她轻声说道,“也是长安人。”
沈茉凌点了点头。
“我今日来,是为我们族的‘火言布’申冤。”
说罢,她双手举起那张语布。那是一张焦痕交错的布帛,表面像被火烧过,却隐约有规律线索,如同某种温度轨迹在灰烬中静静呼吸。
她以右手食指指向布上一条弧痕,缓缓开口:“这里,是吾祖母亡日。”
再指一交叉处:“这是她在临终前用火点燃的线索,名曰‘火归’。”
最后,指向一段形如回旋纹的曲折焦痕:“这句,是‘但愿余温留于骨’。”
“这是我们最温柔的辞世语。”
人群寂静,雨声取而代之。
她环视四周,缓缓道:“你们说这不可入典,那么,请问你们的典,只是为听得见的人写的么?”
沈茉凌未作答。她转身,低声对门吏道:“传令,七频特议会,辰时三刻启。”
她要以正式制度议席,回应这场沉默中的烈火。
【二】七频议殿
辰时三刻,共义塔第七殿——“词议殿”灯火大亮。殿高九丈,环柱铭文为“以言铸权,以义立国”,金线嵌瓦之中,隐隐反光。
七频特议会是共义制度改革后新增设的裁定厅,首次启用便是为“燃线语案”而设。七频代表、律官、礼官、使议与辅频观察员分列四方,每人身后均有随书、速录、语言通存官陪席,足见今日之议,影响深远。
正席之上,沈茉凌位于中央,弥骁居左,孟子康居右。三人皆为“共义三使”,平列裁权。
沈茉凌神色宁定,青衣内衬束得极紧,像是将所有语言斩断于体内,只留下判断。
弥骁一身墨色轻甲,腰间仍佩词铭匕首,那是他年少时曾用以解译古壁词序的旧物;如今却不再言锋,只静静低头翻着笔记。孟子康则着深灰文袍,发束如仪,指中夹一封未启之简,是昨日来自南域“辞索部”的请求书,尚未决断。
“议题一。”沈茉凌启声。
“‘燃线语图’是否具表达权资格?”
“塔律司第四席祝戎已裁定‘不具可归档逻辑’,现由七频重新评议。”
言落,祝戎当庭起身,律袍自带静肃之力。
“诸位。”他说,“共义塔设,不为象征而设,而为秩序而立。”
“表达,若无结构可循、符义可证,便无法立为序列。梦火裔语图,其线交错不可识,其意图非由音义传达,而由温序、焦痕感应构成,此种方式既无法重复,亦无法解析,则其表达权应予以搁置。”
“若开此先例,明日便可有人以梦话、以痕骨、以咳嗽入典。则典失重矣。”
祝戎讲毕,一阵低声议论自东席起伏。
来自北塞语群的代表使官,一位名叫祁洛之的黑须老者叩笔而问:“依祝律官之言,是否只有‘可被主流解读之语’方可称表达?”
祝戎沉声:“不是。是只有‘可重复、可存义、可归逻辑链’者方可入塔录。”
沈茉凌看向孟子康:“塔录之义,可改否?”
孟子康起身,展开《共义录序·初章》,“典载之初,词之设义,在于通民理、存叙义,而非仅作归档之用。”
“然三纪以来,录序已定为‘义链存档’核心,若废逻辑结构,不啻开塔之口,纳无序洪流。”
“我不同意。”弥骁忽然开口,语调不响,却全殿静默。
他缓缓起身:“言之有义,不在重复。”
“那些你们不能理解的语,不是没有意义,而是你们没有耐心去听。”
他望向众人:“若表达的标准,是能被制度立即认出,那所有异端、残疾、边语、梦言、哑词是否从今起不再被听见?”
沈茉凌定定看着他。
魏殊出席。
他是塔律副首席,五十七岁,中土典礼学出身,着有《义理归书三述》。外貌峻整,皮肤苍白,眼神如铁水包骨,常年讲授“法言结构学”,乃保守派首席大旗。
他缓步起立,向沈茉凌行制式之礼,语声极缓,却清晰入耳:
“我无意反对表达,但表达者,需先习逻辑。否则共义将不再是共之义,而成众之噪。”
他望向姒然,微一颔首:“少女情词可悯,炭痕文字可赏,但不能取代制度逻辑。共义塔,不能以情动律。”
弥骁冷笑一声:“你写律时,是否见过火族送别的夜晚?你是否见过一个部落祖母,用燃绳为孩子写信?”
魏殊不动。
沈茉凌终开口:“设议至此,我提案设‘感言位’,非为入典,而为存义。”
“不归档,不可引用,不入律典,仅存于‘共义塔灰频’。待后人有法时再听。”
七频议使表决。
四票赞成,三票反对。
感言位,成立。
【三】火言之地
沈茉凌独自启程,南行七百里,赴北荒暮岩。
途中多为炭山旧路,道窄如线,马蹄无声。夜宿枕石,草露入衣。随行者仅一人,是“共义塔感言存使”书录童子,年不过十二,唤作鸢语。此行本可带卫,但沈茉凌自拒:“若人随而火不留,则言未生而义先灭。”
暮岩村位于褐峰山脚,是梦火裔最北聚居点。其地无市无壁,屋以土筑,顶覆灰瓦,多烟孔。炭灰之气笼其上,晨昏如暮。村口悬布,灰底焦纹,自成标识。
阿璃诺早立于村前等她。他未着族袍,只一身旧麻布衣,脚下无履。沈茉凌下马,两人默然对视。许久,她低首行礼,手指左心,再向地一点,那是火裔旧礼:“焰传归意”。
阿璃诺点头回应,唤出一人引路,正是姒然。少女面上无悲喜,只一指火炕小屋,说:“祖父要您,入火说一夜。”
火屋之内,无桌无椅,唯一块火墙,遍布交错焦痕,层层重叠,黑灰之中透着一种微光的烬影。
阿璃诺以火笔为引,缓缓在炭灰墙上划痕。炭不冒烟,笔不出音,线条在墙中升起焦影,如同火中语言苏醒,缠绕着过去不曾被倾听的意图。
沈茉凌静静观之,不语。她在观火言之初不明其义,但当火线重叠一段灰痕时,她忽然听到心中如有轻音:
“旧日言辞,不为存续,只为火温留骨。”
她问:“此句何意?”
姒然答:“为祭语,是我祖母过世前,用火绳缠我腕,留下的。”她轻抚腕上焦痕道,“炭线短,语句就短;火长,辞语就多。”
“火是倒写的语言。”
沈茉凌若有所思:“所以火语不求重现?”
阿璃诺缓缓点头,手指胸前旧伤:“若要重现,需再烧一次,那人也就……再送一次。”
夜深炭灰已冷,沈茉凌盘坐屋前,望着远山炊烟。她缓声问姒然:“你为何愿读中土律书,又为何仍说火语?”
姒然轻声道:“我不愿祖父死后无人可读他的火。”
“但我也怕……若只我一人会读,他的话就只为我一人所写。”
这句话说完,沈茉凌沉默许久。
那夜,她未眠。
【四】碑前之语
三日后,沈茉凌归塔。
未启殿议,先立一碑。碑不高,仅肩齐。名曰“火言碑”。无文、无铭,唯焦痕六道交错,如焰起而未烬。立于共义塔南阶侧,旁设石铭一行:
“若你读不懂,也不妨;若你愿倾听,此中有火。”
碑立当日,无宣告,无典礼。然有近百人驻足,默然观之。
祝戎远观未语,孟子康驻足片刻后离去,弥骁则抚碑而立,一言不发。
傍晚时,魏殊递交一纸抗议函:“此碑之设,未历七频审议,亦无典式归序,属典外之言。塔律不许。”
沈茉凌在夜间独自回应:“此碑,非为典所设,亦不为记;只为在典未能记之前,留下一种尚未命名的意图。”
此答未宣,亦未阻。
次日,“共义灰频感言位”正式设立,归档为特类情存位。塔律首次以制度形式承认“非归类表达之必要存续”。
【五】塔律风起
火言碑立后三日,共义塔气氛陡变。
塔内高阶律官联署上书,质疑“灰频设立”程序不完备,要求暂缓该类非典表达归档。署名者三十二人,占全律席五成。
为首者,正是魏殊。他在书中写道:
“表达若无形制,则任情泛滥;塔若不守纲理,便成众声之泥塘。”
“火言虽可悯,然塔之设,不为悲悯情绪所动,而为文明之尺所立。”
沈茉凌收到书函后,未立即回复,而是召见弥骁与孟子康,三人再次聚于“词议侧堂”。
孟子康此时神情略显倦意,连日听证与塔内情报耗其精力。他放下手中文简,平声道:
“魏殊之议,虽多保守,然不无可虑。灰频若无归序制度,他日若再有异语异族以情求存,如何设限?”
弥骁答:“表达应开,而非限。制度不应拒绝陌生之词,而应设计能倾听的耳。”
沈茉凌却未言语。她端坐于青石案前,望着案上一张旧语图,那是姒然离开前所留的一纸灰炭笔记,上面写着一段燃语转译:
“语言之所以痛苦,不是因为无人听,而是听见之后无人愿信。”
她轻轻抚过那段话,终于抬头:“我们必须设限,但限不应设在‘愿意表达’之前。”
“共义塔若只保存能被我们解读之语,那它只是一个回声壁。”
她起身,语调平稳却不容置疑:
“我将设‘灰频校议位’,由七频之外设立异类语言评审团体,限定周期审查,保障表达之权利,也不破律之原则。”
“你们可提人选,三日内复我。”
弥骁目光一震,孟子康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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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火前话
夜晚,共义塔顶层天井开放。
星月之间,沈茉凌立于石台,身披夜青斗篷,背脊挺直。她手中仍握那张炭灰纸。
弥骁缓缓步入,脚步轻得不掀尘。他未着官服,只是一身旧旅衣。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沈茉凌答:“想一个问题。”
“哪个?”
“表达这件事,本身是不是也需要被训练。”
弥骁沉默片刻,道:“你是在怀疑姒然的火语吗?”
“不是她。”沈茉凌转头,“是我们。”
“你我从小修塔律,从未真正活在‘表达无权’的境地。即便我们站在他们那边,我们也不曾在他们之中。”
“你说得对。”弥骁苦笑,“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读懂火言。”
“所以我才想让它存下来。”
两人对望,夜风翻卷彼此衣袂,却没有再多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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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词墙之后
翌日晨,共义塔石板道上,鸢语——那位记录童子,奔来交一封信。
“启禀沈使,这是南域辞索部送来的‘塔外异议简报’。”
沈茉凌接过简报,眉头轻蹙。
文首赫然写着:
“辞界山以南,洛绥语群第七小族‘盘句人’之语言,因其书写系统违背音义对位原理,被南域言管署封禁入籍。”
“该语以编结丝带为词,色序为义,其主语者现请求共义塔出言援引。”
沈茉凌手指缓缓按住“盘句人”三字,指节微白。
她缓缓抬头,对鸢语说:
“备车。我们去南辞山。”
她的眼中,第一次,在火言碑之后,又一次燃起了不止于义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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