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辞界山南
晨风穿越词岭,吹入共义塔南门。塔律司主厅上空,一纸翘边的裁令正随风颤抖。墨迹清晰,却透着尚未干透的急促气息。
“依律第七十六号裁言,南域盘句语案属‘表达不构义链’,未纳共义典录资格,初判为非法构文系统,暂不入档。”
此令一经传出,塔内六席中四席签字赞成,乃首次针对灰频内未审异语做出“初步非法”定性裁断。
而负责本案主导调查的,正是沈茉凌。
此刻,她未在塔内,而在通辞关南五十里外的驿馆中。身边除了书简录童鸢语与副使弥骁,再无他人。
弥骁披旅衣,倚窗翻读南辞山地理与语言旧志。沈茉凌则端坐不语,案前摊开的是盘句语群的七封呈信——用织绦写就,色彩交错,系法繁复。
“你读得懂么?”她问。
“能解一半。”弥骁指向第一封最外的三结,“这是敬语首义,用紫红交橙,是‘叩问生者’;再下两段主色为‘问语’,应是求允入言门之意。”
“它的语序呢?”
“倒写绦色为谓,结头为主,主后若有双系,则为双主之句。每段为一次表意。”
他顿了顿:“是一种完全抛弃声义体系的编结语言。”
沈茉凌凝视那道绦文,指端轻触线结。那是盘句人三年才得一次与外界通信的方式。
“塔律以‘不可构义链’为由拒之……却连结法都不懂。”她自语。
鸢语抬头问:“那为何还说它非法?”
弥骁笑了一声:“因为听不懂,就可以说它没逻辑。”
沈茉凌却没有笑。她合起所有绦信,站起身来。
“走吧。进辞界山。”
【二】盘句族语使
辞界山山路陡峭,雾气如层幕缠绕枝头。
沈茉凌一行仅带四人,另有本地辞言官为引。山脚盘句村地势偏僻,居于山腹之中。入村之路狭如匹练,地砖以灰泥与细石混铺,每五步一彩丝垂挂,两侧布棚遍布染槽、编框与结线台。
盘句语族自称“绦缀之民”,人口不过千人,却有完整族内表达系统,远古以丝线为文,后世虽通部分中土语,却因语式相悖,屡遭“混语指责”。
村长年沉默,仅在“节序仪礼”中发布族语法布,外界几乎无法记录其言法全貌。
沈茉凌刚至村口,便有一人迎出。他着黄白相间之编袍,腰悬九色小绦,面貌温和,眉心点绛。
“盘句使者·盼石。”他以流利官语自我介绍。
“我奉族律长之命,迎‘共义塔主议’沈大人入席。”
弥骁低声对沈茉凌道:“这人我识,三年前曾任南辞翻绎副官,后因质疑辞律官员不通绦义被罢职。”
沈茉凌点头:“看来他尚未忘。”
盼石领入会屋,一木阁半埋于山壁,中央圆石为席,其上放着一张盘句族“申言表”:全以色线织就,五主段交错并排。
“此为我族代表全族之请语。”盼石道,“请沈大人先读主段,再看尾结。”
沈茉凌接过,弥骁在一旁轻声逐段译解。
——“吾族不知书,不善音,不掌篇。唯线为词,唯绦为义。”
——“昔有长者,于暮雨中结言绦,七十余年未曾断语。”
——“今言之难,非不能言,是你等不听。”
第三段语义落下,屋中忽然安静。
沈茉凌将那段织文折好:“我听到了。”
“这次,不会让他们再说‘非法’二字。”
【三】塔内裁议
共义塔第九层,律议厅再开。
这一次,案台上摆放的不再是纸简,而是一张以漆板固定的编绦图谱,其上五条主绦以彩丝交缠,附有小注,但塔中多数官员依旧无法解其义。
魏殊端坐主律席,面色如常,目光却如砚中寒墨,沉而不动。
“此语系统,本身不可归序。”他开口道,“其以色为义,以绦为词,但其结形无固定式,其义位不具重现,吾等无法定其主谓序、句法位、逻辑链,故不得认其为表达系统之一。”
“此语,混乱。”
沈茉凌未坐,而是立于议阶下。她望向魏殊,不徐不疾:
“若你说它混乱,是因为你读不懂,那么问题不是它表达得乱,而是你未曾听。”
“共义塔是否必须理解所有语言,才能承认表达存在?”
魏殊不动:“制度非慈悲之所,亦非感性之场。表达若不可裁,必成语言之乱。”
“你以塔法为壁,将火言挡在词墙之外,如今欲以逻辑链否定线语之存,是否以塔为器,裁剪世界?”
魏殊语气不变:“我守塔义,不守情绪。”
弥骁此时起身,声音如刃:“那你守的是规则,不是人民。”
议厅顿时鸦雀无声。
孟子康缓缓起身,面色略显疲倦:“我主审第三绦段,经三位异语辅判联合确认,该段确为主请段,其核心意为‘入塔存意’,非为争议,只为存。”
“此与典乱无涉。”
一席沉默后,魏殊道:“若如此,可设‘暂存位’。”
沈茉凌微抬眼:“非典表达,不应总为‘暂存’。”
“火言已立灰频,今又设暂存位,若皆不可入塔中主词之列,便如风声过耳,纸上存烬。”
“塔若只存能归档之语,而不存不能言之声,它所记录的,只是一半的真相。”
此言一出,律席第四、第五、第二使三人皆默然。
魏殊缓缓叹息,终于开口:
“若此语族,三十年后无一人通于今法,若此语言成为绝音,你是否仍存其‘不可译之语’于塔?”
沈茉凌不答。
弥骁却代言:
“若这语言终成绝音,那么它之存在便更需记下。因为它是那个时代真正的声音,是那些未被听懂者的历史。”
“历史不是听懂之后才书写的,而是连听不懂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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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灰频之争
议毕第三日,魏殊向共义塔首审会提交《灰频审限提案》:
“提议设定灰频内容最长存续不超过十年。其间若无标准解构成果,则予以封卷、归除档位。”
此为首次有正式高官提案设限“非归档表达”的生存时间。
沈茉凌收到提案时,正望着塔下火言碑旁新设的“盘句绦架”,那是盼石亲自编结的族语新闻,每七日一结,以绦表义,示人可阅。已有不少长安人驻足,虽不解其意,却频频拍照、学结。
她看完提案,未急着答复,而是走向塔北偏楼,那是律典封藏之处,塔中最早期的旧语样本便藏于此。
她找到一块石板,那是三百年前的“碎音语”,一种已无人会说的边语系统。其记录只留下一段粗糙对话,但其中一句写着:
“吾名不记,但愿我声仍留。”
她摸了摸石板边角的裂痕,转头对鸢语说:
“如果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又忘记他们曾存在,那我们记得的,只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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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绦夜语
夜色入辞界,炭星点地,盘句村中一场古老的“夜语仪式”缓缓展开。
沈茉凌与弥骁一同应邀入席。盼石已预先告知:“此仪式不为演说,而为织语。诸位可看,不可问,不可打断。唯当最后一结垂地,方可记言。”
村中老者围坐火圈,手中各持绦线,色彩不同。旁有幼童递丝、补线。姒然也在,她此时并非火裔,而以“编语见习者”身份被允许参与。
沈茉凌目睹那第一根线从指缝垂下,紫色与黄色并结,再交灰丝横缀,一位老妇缓缓拉动线束,其指尖几不可察地震动。弥骁低声道:“这是问候与叙祖。”
随后三绦并列,蓝红橙三色不断交缠,最后合为一结——落于地。
那一刻,场中所有人屏息。
盼石低头,将那结拾起,缓缓翻出结后所缀暗结之中藏语带。
绦中藏纸,纸为“燃丝写”,极细,需以特光方现其文。
沈茉凌借火光一照,只见纸上三行织体横文,意思只有一句:
“非因你们听懂我,我才存在;是因我本就在,我才说。”
她看完,轻轻放下。
这一夜,她未再言语。火圈旁的言绦未卷,她只将那张燃丝写轻轻放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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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词墙初裂
归塔之日,塔律内部会议再次召开。
魏殊已于前夜将“灰频限期封除”草案递交表决,沈茉凌必须决断是否签署。
她坐于共义塔主议座位,案前摊着所有灰频案文:火言碑录、梦语案、体语图、映语剪、盘句绦。
每一份案卷都不完整,都无法重现表达原貌。她一页页翻过,每一页后都叠着一个名字,一段未被完全读懂的心声。
她终于提笔,在案纸之上写下:
“共义非裁听者之法,而应为存声者之碑。
灰频之设,不为暂存,而为共义之未定频率。
若制度只记录被理解之言,则制度不是表达之盾,而是理解之锁。”
此为沈茉凌自任主议使以来,首次以独权否决律案。
魏殊未再争辩,只对她投以一眼极淡的凝视,那眼神无怒无讥,只有一点薄霜,似在默记这场对峙。
会后,沈茉凌缓缓走入塔后庭。
那是火言碑旁新立的一小石墙,高不过腰,灰砖未磨,上书三字:
“词墙之上。”
这原本是弥骁所题,一直未得正式使用。如今她站在碑与墙之间,忽然明白那三字所隐含的不是“制度之高”,而是“语意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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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共义将变
夜色再次降临共义塔,弥骁来到主塔之巅。
沈茉凌正立于高台边缘,风吹动她的发,她手中是一枚“灰频改制提议章”,将原本作为附属的“灰频制度”列入主法序列中。
“你准备好了?”他问。
“我不知道。”她望着下方城灯点点,“但我知道,如果这次不做,将来就没人信制度能改。”
“你会被投反对。”弥骁语声低缓,“甚至可能被削职。”
沈茉凌淡淡一笑:“那也好,至少在我被削职前,我听见了一些本来不属于我们耳朵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弥骁:“你呢,你后悔站在这座塔上吗?”
弥骁没有答。他只是伸出手,拿走那枚提议章,与她一同走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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