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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一个周末午后,难得的阳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

95号院里,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刻意营造却又难掩虚浮的热闹气氛。

贾张氏难得地换上了一件干净些的旧罩衫,头发也抿得溜光,指挥着槐花把本就狭小逼仄的屋里又收拾了一遍,尽管破旧的家具和灰暗的墙壁再怎么收拾也显不出亮堂来。

秦淮茹脸上强挤出一丝紧张而局促的笑容,一早去合作社割了小小一块肉,和着白菜粉条炖了一大锅,香气飘散在院里,引来几声邻居家孩子的张望。

今天,是棒梗谈的那个对象小王姑娘第一次上门的日子。

棒梗自己也收拾得人模狗样,头发抹了水梳得整齐,穿着最体面的一套蓝色工装,在屋里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整理一下本就不存在的衣领褶皱。

他心里既期待又忐忑,隐隐还存着一份侥幸:或许对方没打听那么清楚?或许看在自家这“城里户口”和轧钢厂工作的份上,能成?

脚步声在院门口响起。棒梗一个激灵跳起来,贾张氏也赶紧推着秦淮茹:“快去迎迎!”

帘子一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小王姑娘和她家长,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着利落、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旁边跟着的正是那个小王姑娘,姑娘低着头,脸色不太自然。

“您是?”秦淮茹愣了一下,赶紧问。

“我是王娟她大姨,”中年妇女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屋里局促的几人、以及那明显是临时收拾过的寒酸景象,“娟子她爸妈厂里加班,托我过来一趟。”

“哎哟,是姨啊,快请进快请进!”贾张氏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忙不迭地让座,“你看,还劳您专门跑一趟,正说等着你们来吃饭呢……”

王姨没接话,也没坐下,只是又扫了一眼那锅白菜炖肉,目光最后落在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棒梗身上。

棒梗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上前:“姨,您坐……”

王姨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坐就不用了,今天过来,就是代表娟子家把话说明白。”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棒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贾张氏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秦淮茹的心开始往下沉。

王姨像是没看到他们的脸色,继续清晰地说道:“你们家的情况,我们呢,也都打听清楚了。

棒梗在厂里的表现,街坊四邻的评价,还有……”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贾张氏和这狭小的屋子,“家里的这些情况,包括前阵子刚跑了的那个小姑子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棒梗和贾家每个人的脸上,棒梗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煞白。

“娟子是个老实孩子,我们家里呢,也就是普通工人家庭,没啥大本事,就图个踏实安稳。”王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砸得人生疼,“我们觉得吧,你们家这情况,确实比较复杂。

棒梗的工作……

听说也不是很顺心?以后负担怕是也轻不了。

我们思来想去,觉得两家可能不太合适。

娟子年纪还小,我们还想再留她几年。”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看不上你贾梗,看不上你贾家!嫌你工作不好、人品不行、家境太差、名声不好、负担还重!

贾张氏最先反应过来,尖声道:“亲家姨,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棒梗可是正经轧钢厂工人!

铁饭碗!

家里是简单人家,有什么负担?那个死丫头自己跑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姨眉头皱起,毫不客气地打断:“老太太,话不是这么说的。工人和工人也不一样。

咱们心里都有杆秤。

至于负担……”

她又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秦淮茹和怯生生的槐花,“明眼人都看得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也别多说了,说多了没意思,娟子,走了。”

说完,拉着一旁始终低着头、一眼都没看棒梗的小王姑娘,转身就往外走。

“哎!你们……你们这叫什么事儿!”贾张氏还想追出去理论,被秦淮茹死死拉住了。

棒梗像被钉在了原地,脸上红白交错,羞耻、愤怒、难堪、还有一丝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绝望,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

他听着那毫不留情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听着隔壁可能存在的窃窃私语,感觉全世界都在嘲笑他。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他突然爆发起来,不是冲向离开的人,而是冲着自家人怒吼,“要不是这个破家!要不是你们一个老一个小!要不是那个丧门星跑了!人家能看不上我?!我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板凳,发出巨大的声响,槐花吓得尖叫一声,躲到母亲身后。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自己没本事怪家里?!”贾张氏被对方的拒绝和棒梗的指责双重刺激,也口不择言地骂回来,“人家看不上你活该!瞧你那怂样!有点本事能让人家这么上门打脸?!”

“我怂样?!还不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拖累的!天天就知道要钱要钱!刻薄这个刻薄那个!谁看得起咱们家?!”

母子俩像红了眼的仇人,互相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着对方,把所有的失败和怨气都倾泻到最亲近的人身上。

秦淮茹看着歇斯底里的儿子,看着破口大骂的婆婆,看着惊恐万分的女儿,再闻到那锅已经冷了、显得无比讽刺的白菜炖肉的味道,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用双手捂住了脸。

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那最后一丝希望通过儿子婚事改变点什么、或者至少让家里有点喜气的微弱期望,也彻底粉碎了。

绝望,如同窗外深秋的寒风,灌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冰冷刺骨。

这场闹剧般的“相亲”回绝,像一把尖刀,不仅彻底斩断了棒梗原本就不牢靠的姻缘,更将贾家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和自欺欺人的幻想,血淋淋地剥落在地。

这个家,在泥潭里,又陷得更深了。

而棒梗的怒吼和贾张氏的咒骂,除了加深彼此的伤害和这个家的裂痕,什么也改变不了。

王姨带着小王姑娘决绝离开的背影,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秦淮茹强撑了多年的那根脊梁。

儿子棒梗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婆婆贾张氏不堪入耳的咒骂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缓缓地蹲下去,双手捂住脸,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承受的、铺天盖地的眩晕和窒息感。

世界仿佛在她周围碎裂、塌陷。

棒梗的对象,吹了。

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嫌棒梗没出息,嫌家里穷,嫌负担重,嫌名声不好……

嫌她这个当妈的,没本事。

是啊,没本事。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拉扯,瞬间将她拖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天——1962年,冬。

那一天,天塌了。

丈夫贾东旭冰冷的身体躺在医院,厂领导的慰问,易中海的叹息,还有身边婆婆那撕心裂肺、仿佛要抽干所有生机的哭嚎。

而她,怀里抱着懵懂的小当,肚子里还揣着槐花,像一个被抽空了魂的木偶。

然后,就是顶岗。

接过丈夫那身沾着油污、似乎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工作服,走进那个对她而言庞大、陌生又轰鸣的轧钢厂。

从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变成一个要和冰冷钢铁、沉重器械打交道的女工。

那有多难?

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

肩膀被沉重的工件压得肿痛,夜里翻身都困难。

听不懂那些技术术语,被老师傅不耐烦地呵斥,被一些不怀好意的男工友用轻佻的眼神打量……她都忍下来了。

为了怀里嗷嗷待哺的女儿,为了那个哭天抢地、除了抱怨什么也指不上的婆婆,为了这个瞬间垮掉的家。

她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干。

别人休息她练习,别人下班她加班。

就为了那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工资,那能买来活命的粮食、能扯布做衣的票证。

她不敢喊累,不敢叫苦,因为她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了。

在家里呢?

婆婆贾张氏沉浸在丧子的悲痛和对命运不公的抱怨中,除了张嘴吃饭、伸手要钱、动辄咒骂,几乎帮不上任何忙。

她下了班,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还要洗衣做饭,伺候老的,照顾小的。

小当小时候体弱多病,半夜发烧,她一个人抱着孩子跑几里地去医院。

后来有了槐花,日子更是紧巴巴,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她不是没动过别的心思。那年月,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几个孩子,一个恶婆婆,日子太难了。

也有人暗示过,甚至明着提出过可以帮她,比如那个道貌岸然的一大爷易中海,他那点心思,秦淮茹何尝不明白?

那些看似关怀的接济,背后是多少算计和居高临下的施舍感?

她得赔着笑脸,感恩戴德,忍受着街坊邻居可能存在的风言风语。

她也曾动过再走一步的念头,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给孩子们找个依靠,给这个家找个能扛事的男人。

可是,看看这一家子老弱病残,哪个男人愿意跳进这个火坑?

就算有愿意的,贾张氏那关也过不去,她恨不得秦淮茹一辈子给贾家当牛做马。

一年又一年,她就这么熬着。

在厂里,是忍气吞声、拼命干活的女工秦淮茹。

在家里,是逆来顺受、操持一切的母亲和儿媳秦淮茹。

她把自己的所有需求、所有委屈、所有属于一个女人的微弱念想,都深深地埋了起来,埋到她自己都快忘记的地方。

她以为,只要她拼命,总能把这个家撑起来。

把棒梗拉扯大,顶门立户,把女儿们养大,找个好人家,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结果呢?

棒梗被他奶奶惯得自私自利,好高骛远,在厂里混日子,偷奸耍滑,如今连对象都嫌弃他,直接上门打脸!

小当被逼得远走他乡,至今音信全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槐花胆小怯懦,在这个家里大气不敢出……

而这个家,依旧是一贫如洗,破败不堪,成了胡同里的笑话。

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的忍辱负重,换来的就是今天这样一场赤裸裸的羞辱和彻底的分崩离析?

原来,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原来,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最终证明的都是她的“没本事”。

她没本事留住丈夫,没本事教育好儿子,没本事保护女儿,没本事让这个家过得像样一点,甚至没本事给自己挣来一点点的尊严和盼头。

巨大的失败感和自责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棒梗和贾张氏的争吵声还在继续,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声的轰鸣和一片冰冷的荒芜。

她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地面,那上面还有刚才被棒梗踢翻凳子时溅上的灰尘。

二十多年了,从1962年那个冬天开始,她就像一头被蒙上眼罩、拴在磨盘上的驴,不停地走,不停地转,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只是在原地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青春。

如今,眼罩被残忍地撕开,她才发现,磨盘早已碎裂,而她,也终于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尽头。

一滴眼泪终于从她干涩刺痛的眼眶里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在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然后,再无后续。

她哭不出来了。

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过去那二十多年里,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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