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沿着屋檐汇聚成浑浊的细流,如同垂死的眼泪,滴落在锈迹斑斑的汽油桶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这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钻进陈默的耳朵,和他胸腔里那颗沉重、缓慢跳动的心脏形成诡异的共鸣。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布满霉斑的墙壁,仿佛只有这坚实的触感才能证明自己尚未彻底沉入虚无。指关节的伤口在粗糙的布料摩擦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微弱却清晰,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老周带着小雅离开后,世界彻底沉入了粘稠的死寂。隔壁房间那垂死般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顶棚夹层里的老鼠也销声匿迹,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锈死的窗棂,冲刷着这个腐朽世界的每一寸污秽。那细微的、铁锈剥落的“窸窣”声,却在他脑海里无限放大,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虫豸,正在啃噬他灵魂深处那层冰冷的硬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世纪,走廊里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每一步都像踩在陈默绷紧的神经上。脚步声在他房门外停下。
没有敲门。
“咔哒”一声轻响,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接着是锁舌弹开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放大得令人心悸。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光线如同探照灯般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道刺眼的光带,光带边缘,是刘大奎庞大的、如同山岳般的身影。他堵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那双布满血丝、带着刀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穿透骨髓的审视。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陈默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身体,最终落在他身边地上——那被踢翻的搪瓷碗、滚落沾污的馒头、泼洒的水渍,还有小雅慌乱中遗落在地上的那把边缘磨损、带着锈迹的旧扳手。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那无形的压迫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甚,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即将爆发的危险气息。陈默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块肌肉都像拉到极限的弓弦,右手死死抠着冰冷潮湿的地面,指甲缝里塞满了污垢和细小的碎石。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能感觉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胸膛。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沉默的威胁,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喘息。
刘大奎的目光在扳手上停留了几秒,又缓缓移回陈默脸上。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那眼神里的冰冷和洞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他庞大的身躯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脚进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瞬间!走廊深处,老周那间房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是小雅!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盛满了绝望的泪水。她甚至没看门口对峙的两人,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径直冲向旅社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
“妈——!”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带着孩童无助的、撕心裂肺的绝望,狠狠撞在陈默的耳膜上!“妈你别吓我!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门口那几乎要爆炸的火药桶。刘大奎猛地扭头看向小雅消失的方向,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上的刀疤也随之扭曲。他堵在陈默门口的脚步顿住了,眼神里的冰冷审视被一丝凝重和不易察觉的烦躁取代。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如同受伤野兽般喘息的陈默,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厌恶,有警惕,似乎还有一丝……被强行打断的、未能宣泄的戾气。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如同滚雷碾过。他不再理会陈默,转身,沉重的脚步声追着小雅的方向,朝着大门快步走去。
门,被刘大奎随手带上,但并未关严,留下了一条狭窄的缝隙。走廊里的灯光和外面骤然加大的雨声,以及小雅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哭喊,更加清晰地涌了进来。
“妈!你醒醒!醒醒啊!别丢下小雅!呜呜呜…”
“老刘!快!搭把手!抬她上车!送镇医院!”
老周焦急的声音混杂其中。
“操!这身子烫得跟火炭似的!早他妈干嘛去了!”刘大奎粗嘎的怒骂。
杂乱的脚步声,拖拽声,卡车引擎发动时沉闷的轰鸣,还有小雅那撕心裂肺、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哭声,在风雨飘摇的暗夜里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陈默依旧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门口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小雅那凄厉的哭喊却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比刘大奎的目光更让他痛不欲生!那哭声里蕴含的绝望和无助,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昨夜犯下的滔天罪孽!母亲最后时刻,是否也曾这样无声地呼喊?只是她的喉咙被剪刀堵住,连哭喊都发不出来!
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抱住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肉体的痛苦来掩盖那灵魂被撕裂的剧痛!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小雅的哭声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他!还有那“医院”、“昂贵的费用”、“妈妈怕自己”……这些词语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
混乱的思绪如同风暴中的碎片。母亲临死前那句“厂里那点抚恤…”再次像魔咒般响起!抚恤金!钱!小雅妈妈急需的钱!一个疯狂、扭曲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猛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破土而出!钱!刘大奎的柜台!那个油腻的、放着零钱和钥匙的破柜台!刚才老周付房钱时,他塞进去的那些皱巴巴的钞票!还有…那个刀疤脸男人,他肯定还有更多!藏在柜台底下?还是那个他蹲着修理脸盆时挡住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理智!一股混杂着绝望、扭曲的“补偿”冲动和长久以来掠夺本能的疯狂攫住了他!给小雅妈妈!对!给她们钱!让那个可怜的女人活下去!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填补他手上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血窟窿!就能让昨夜母亲那悲悯绝望的眼神不再死死地盯着他!
他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从地上拽起!身体因为久坐和寒冷而踉跄了一下,但他毫不在意。黑暗中,他的眼睛因为极致的兴奋和恐惧而灼灼发亮,像两簇幽绿的鬼火。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走廊里一片混乱,卡车的引擎声正在远去,老周和刘大奎的呼喝声、小雅的哭声也渐渐被风雨声吞没。旅社空了!
机会!
他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而迅疾地滑到门边,将脸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再次确认外面的动静。只有风雨声。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猛地拉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