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那盏接触不良的灯泡还在忽明忽灭,投下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残留着劣质烟草、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赤着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悄无声息地向着前厅的门厅快速移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恐惧和那股扭曲的冲动在体内疯狂撕扯。
门厅里光线昏暗,只有那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油腻的柜台像一头沉睡的怪兽,静静地趴伏在阴影里。陈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目标——柜台表面散落的几张零碎毛票,还有柜台下方那个被刘大奎庞大身躯挡住时、他隐约瞥见的、塞在角落里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工具包!
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饿狼,猛地冲到柜台后!冰冷的柜台边缘硌着他的肋骨,但他浑然不觉。他一把抓起柜台上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进裤兜。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笨拙僵硬。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颤抖的手伸向柜台底下那个散发着机油和铁锈味的旧帆布包!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粗糙的帆布表面时——
“咔嚓!”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如同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陈默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刘大奎那张带着狰狞刀疤的脸,如同从地狱里浮现的恶鬼!他就站在柜台外侧,离陈默不过两步之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看透一切、冰冷刺骨的嘲讽和……浓烈到化为实质的杀意!他手里端着一把老旧的、枪管和扳机处布满暗红色锈迹的土制猎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稳稳地、精准地指着陈默的眉心!刚才那声“咔嚓”,正是他掰开击锤的声音!冰冷的金属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老子就知道。”刘大奎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铁屑和浓重的血腥气,“你这种杂碎,狗改不了吃屎!”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稳稳地搭在扳机上,那双眼睛里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老子刚才就该一枪崩了你!省得脏了老子的地方!”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了陈默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进冰窟,连灵魂都在剧烈颤抖!枪口那一点深邃的黑暗,仿佛连接着地狱的入口,吞噬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刚才那点疯狂的念头。他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根搭在扳机上的、随时可以终结他一切的手指,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动一下?”刘大奎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牵动着脸上的刀疤,如同一条蠕动的蜈蚣,“老子就让你脑袋开花!正好拿你去换赏钱!操!”他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液体落在陈默脚边不远处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陈默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半蹲在柜台后,仰着头,迎接着那黑洞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枪口和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巨大的恐惧攫取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仿佛已经闻到了火药味,看到了自己脑浆迸裂的画面。完了……彻底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濒临死亡的寂静中,刘大奎那布满血丝的、如同恶鬼般的眼睛,在陈默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的杀意依旧浓烈,但似乎又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东西——是厌恶?是鄙夷?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彻头彻尾的绝望和恐惧所触动的……极其微弱的波澜?他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但终究没有扣下去。
“滚回你的狗窝去!”刘大奎猛地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暴戾和烦躁,枪口微微晃动了一下,依旧指着陈默,“再让老子看见你踏出那扇门一步,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出去喂野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陈默的骨髓,“你这种人,就该烂死在那间发霉生锈的屋子里!永远别出来!”
吼完,他猛地收回枪,动作粗暴地将那沉重的、锈迹斑斑的猎枪扛在肩上,转身。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像一座移动的堡垒,头也不回地走向旅社大门的方向,魁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更加浓重的黑暗和风雨中。
门厅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死里逃生的巨大冲击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他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和血腥气(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向裤兜——那几张偷来的、被汗水浸透的零钱还在。他又下意识地看向柜台底下那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工具包——刚才生死一线的瞬间,他混乱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勾到了什么,从帆布包的破旧拉链缝隙里,扯出了一小角硬硬的、带着毛边的纸片。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依旧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角纸片完全抽了出来。
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带着岁月的痕迹。上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梳着几十年前流行的辫子,穿着朴素的工装,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女人对着镜头笑着,笑容干净、明亮,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和温柔的爱意。那眉眼,那轮廓……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那是他的母亲!王秀兰!年轻时的母亲!
照片的背景,隐约能看到巨大的厂房轮廓和“青河纺织厂”几个模糊的红色大字。而照片的背面,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几行娟秀却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的小字:
“默儿百天留念。秀兰于青河纺织厂。愿我儿平安长大,一生顺遂。永远爱你的妈妈。”
字迹的墨色深处,似乎还浸染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的锈迹。
陈默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母亲那张年轻、充满生机和希望的脸庞,又猛地翻到背面,看着那几行浸染着岁月痕迹、承载着无尽祝福和爱意的字迹。最后那“永远爱你的妈妈”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恐惧和罪疚冰封的心上!
“呃…啊…” 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死死攥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眼泪,滚烫的、带着铁锈般咸腥味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冰冷坚硬的外壳,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和污垢,无声地、决堤般滚落在他肮脏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窗外,暴雨如注。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旅社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冲刷着那扇被暗红锈蚀彻底封死的窗户。黑暗中,铁锈剥落的“窸窣”声似乎更加清晰了,连绵不绝,如同命运冰冷而无情的嘲弄,也像某种深埋于黑暗深处、正被绝望的泪水缓慢侵蚀的坚硬之物,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最终的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