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雨,穿过IcU区域崩塌的穹顶和破碎的窗洞,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扭曲的钢筋、冰冷的混凝土碎块,冲刷着凝固的血迹和弥漫的烟尘。那曾经刺耳的警报、疯狂的嘶吼、爆炸的轰鸣、崩塌的巨响,都已被这绵密的雨声所取代,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深入骨髓的死寂。
小雅蜷缩在那个由倾倒金属柜形成的、狭小而脆弱的三角空间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左臂骨折处尖锐的剧痛,冰冷的雨水混合着灰尘,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流进嘴里,带着苦涩的铁锈味和硝烟的气息。她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她透过那道狰狞的墙壁裂缝,看着外面那个倒在碎石瓦砾中的身影——那个在废墟下死死护住她的“叔叔”。他浑身是血和泥污,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那只伸过来的、血肉模糊的手,就垂落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一动不动。
“叔……叔……”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如蚊蚋般的呼唤,声音被雨声和废墟的沉寂吞噬。
没有回应。只有雨水滴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惨白的痕迹。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他死了吗?像钟伯伯一样……为了保护她……都死了?
绝望的呜咽再次从她喉咙里压抑地溢出。就在这极致的冰冷和黑暗中,她感觉那只垂落在地的、冰冷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微不可察,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缕曙光。
“这里!IcU区域!发现幸存者!有孩子!还有一个重伤员!” 强光手电刺破烟尘和雨幕,伴随着消防员急促而充满希望的呼喊。
张振是第一批冲进这片核心废墟的人之一。他脸上、身上布满烟灰和擦伤,防弹背心下的警服被汗水浸透,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他顾不得脚下尖锐的玻璃和扭曲的金属,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堆积如山的瓦砾,扑向那道裂缝。
强光首先照见了裂缝深处那双惊恐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小雅!她还活着!
“孩子!别怕!叔叔是警察!来救你了!” 张振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比的温柔,他迅速示意身后的消防员和医疗队员,“快!小心清理!孩子有骨折!”
当光线移向裂缝外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时,张振的心猛地一沉。陈默(阿鬼)的状态比他想象的更糟。左臂呈现诡异的扭曲和深紫色,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雨水冲刷出的惨白。那只伸向裂缝的右手,血肉模糊,指甲翻裂,无声地诉说着他最后时刻的挣扎。
“快!担架!颈托!氧气!他还有微弱脉搏!快!” 随队医生迅速检查,声音凝重而急促,“严重失血,多处骨折,左臂坏死感染引发全身性脓毒症休克……必须立刻手术!快!”
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冰冷的碎石中抬起,固定在担架上,迅速建立静脉通道,戴上氧气面罩。张振看着那张在强光下毫无生气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个满身疑点、满口谎言的重伤逃犯,这个在废墟下用命护住孩子的“叔叔”,这个在最后时刻试图爬向小雅的垂死者……他到底是谁?他经历了什么?
“张队!” 一名技术警员冒着雨,艰难地爬过来,将一个被防水袋包裹、沾满泥污的平板电脑递给张振,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从……从老周引爆的核心区域外围……找到的!可能是爆炸前被冲击波抛出来的!硬盘损毁严重,但……部分数据恢复了!”
张振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接过平板,屏幕在雨水中亮起,显示出一些破碎的文件夹和图片。其中一张,是曙光厂废料区的航拍图,上面标注着几个红点。另一张,是几个模糊的、被捆绑的人影照片,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的眉眼……竟与老周有几分相似!还有一份加密通讯记录的残片,发信人代号“阿鬼”,收信人赫然是“疤脸刘”!内容是……关于一批“特殊货物”运输延迟的汇报和……对“骡子”处理方式的请示!
轰!所有的线索瞬间在张振脑海中串联、爆炸!
陈默(阿鬼)!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毒贩!他是疤脸刘核心圈子里的人!是负责“特殊货物”(人口贩卖)运输和“善后”的关键人物!老周的儿子,很可能就是被他下令“处理”掉的“骡子”之一!而他藏匿的那个金属盒,里面的东西,老周用它引爆了疤脸刘的命脉……老周接近他,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拿到这把复仇的钥匙!
这个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手上沾着老周儿子的血!他是小雅无意中看到的“黑色车辆”和“砸地声”的制造者之一!他拼死保护小雅,是出于仅存的人性?还是因为小雅是目击者?是愧疚?还是……为了掩盖更深的罪恶?
张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射向被抬走的担架。真相,沉重得让人窒息。
手术室的无影灯惨白刺眼,将陈默(阿鬼)毫无生气的身体笼罩其中。他像一具被拆解、被修复的破损机器。医生们神色严峻,与死神进行着无声的搏杀。
- 左臂截肢: 坏死感染已无法逆转,严重威胁生命,必须立刻截除。
- 开胸探查: 肋骨骨折可能刺穿脏器,引发内出血和血气胸。
- 抗感染、抗休克: 与肆虐的脓毒症争夺每一分生机。
- 生命体征维持: 心跳微弱,血压极低,随时可能停止。
冰冷的器械在他残破的身体上操作着。截肢的骨锯声沉闷而刺耳。鲜血被迅速吸走,又输入新的血浆。各种监测仪器发出单调而紧张的滴答声。他像漂浮在一片冰冷的白色海洋里,意识沉在无边的黑暗深渊。
在深渊的尽头,他似乎听到了声音。不是机器的声音,是……哭声。小雅那微弱、恐惧、充满依赖的呜咽声。这声音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像一根极细却坚韧的丝线,牵扯着他即将消散的意识。
他想动,想回应,想告诉她“别怕”……但身体如同被万吨巨石封印,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只有灵魂深处,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悔恨、愧疚和一丝……解脱的洪流。他看到了老周儿子那双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看到了疤脸刘狰狞的笑,看到了母亲临终时不舍的泪,最终……定格在小雅在废墟裂缝后,那双清澈的、映着他血污身影的眼睛……
一滴冰冷的液体,似乎从眼角滑落,混入手术台上的血污和消毒水中,消失无踪。这是灵魂在彻底沉沦前,最后的、无声的告别与忏悔。
数天后。
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气氛压抑。小雅躺在干净的病床上,左臂打着石膏,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少了几分惊恐,多了些茫然和空洞。一个温和的女警正在轻声和她说着话。钟卫国的牺牲被追认为烈士,他的战友们轮流来看望小雅,带来玩具和笨拙的安慰。孩子似乎明白钟伯伯为了救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常常沉默地望着窗外。
张振站在监护室的观察窗前,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仅剩右臂、靠呼吸机和各种仪器维持着微弱生命体征的陈默(阿鬼)。他刚刚收到法医的初步报告:从被炸毁的核心区域提取到的生物检材,确认了老周的身份和死亡。疤脸刘及其残余团伙在逃亡中被一网打尽,从他们的据点里,搜出了更多骇人听闻的罪证。曙光厂的埋尸案告破,老周的儿子和其他几名被害者的身份得到确认。一个盘踞多年的犯罪网络,随着老周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和警方的雷霆行动,终于土崩瓦解。
尘埃落定。罪恶得到了审判。
但张振的心情没有丝毫轻松。他看着玻璃窗内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躯壳,看着病床上那个失去了唯一“亲人”(老周)和救命恩人(钟卫国)、心灵遭受重创的孩子。老周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复仇,也付出了自己和无数无辜者的代价。陈默(阿鬼),这个罪孽深重的关键人物,却因为保护小雅和重伤濒死,暂时逃脱了法律的审判。他的生死,成了悬在张振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手上那份关于“阿鬼”身份的初步调查报告,重若千钧。一旦他脱离生命危险,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但小雅呢?她所依赖的“叔叔”,是害死她真正叔叔(老周儿子)的凶手之一……这个残酷的真相,该如何告诉她?又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二次伤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灾难的废墟正在被清理,新的建筑终将拔地而起。但那些被烈焰焚毁的生命,被瓦砾掩埋的牺牲,被真相撕裂的心灵,如同未烬的余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在幸存者的记忆深处,在法律的卷宗里,在陈默(阿鬼)每一次微弱的心跳中……持续地散发着灼痛与寒意。
余烬未冷,尘埃之下,是更深的伤痕和无法回避的追问。
人为什么会流泪呢?
大概是眼睛代替了嘴巴
说不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