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重新包扎后,病房里弥漫着新鲜血液和消毒水混合的、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陈默瘫在床上,像被抽干了所有骨髓,连抬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有那双布满血丝、半睁半闭的眼睛,偶尔在幽绿的光线下转动一下,证明那沉重的意识尚未彻底沉沦。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重新被厚厚敷料覆盖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钝痛,但比起刚才那撕裂灵魂的罪疚风暴,这肉体的痛苦反而显得…可以忍受?或者说,它成了某种存在的证明,一种必须承担的惩罚。
小刘处理完紧急情况,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示意其他护士暂时出去,自己留在床边。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支依旧静静躺在陈默左手边不远处的录音笔上。张振拼死送来的“审判”。陈默刚才那拼尽全力的挪动,那指向它的手指…也许,此刻正是时候?不是刺激,而是一种…确认?确认他选择背负的这条路,究竟通向何方。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冰冷的金属物。没有立刻播放,而是再次俯身,凑近陈默的耳廓。他的呼吸依旧粗重,眼神涣散地落在天花板的某一点。
“陈默,”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张振送来的东西…是钢厂废墟里找到的。可能…很重要。你想听吗?”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陈默涣散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胸膛的起伏幅度略微加大了一点。那只覆在胸前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又蜷缩了一下。没有点头,没有言语,但这细微的动作,已经是他此刻所能给出的、最明确的回应——听。
小刘不再犹豫。她按下了播放键,将音量调到最低,确保只有贴近才能听清。录音笔发出轻微的电流启动声,随即,一阵极其嘈杂、混乱的背景音涌了出来: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模糊的爆炸余响、呼啸的风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呻吟!
这声音瞬间刺破了病房的死寂!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带着一种近乎惊惧的锐利,猛地转向小刘手中的录音笔!那嘈杂的背景…是钢厂!是那片他亲手点燃的炼狱!那呻吟…
紧接着,一个极其虚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风声撕碎的男人声音,在嘈杂的背景中艰难地响起,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钟…钟总…不…不行了…东西…东西在…在我…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呛血声淹没了话语,让人能想象说话者口中涌出鲜血的画面,“…U盘…在…在…‘老地方’…钥匙…钥匙在…我…我女儿…小熊…小熊肚子里…” 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濒死的绝望,“…救我…求…求您…钟总…我…我什么都没说…别…别动我女儿…求…”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警笛。录音结束。
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笼罩了病房。监护仪的滴答声仿佛被无限放大。
陈默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住了。那双刚刚凝聚起一点锐利的眼睛,瞳孔在幽绿的光线下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他死死盯着那支小小的录音笔,仿佛它是一条盘踞在眼前的毒蛇!
钟总!
U盘!
老地方!
小熊!
女儿!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他刚刚认领了罪责、却依旧混乱不堪的意识!这个声音…他认得!是疤脸刘手下那个负责处理“尾巴”的瘦猴!那个在爆炸前几分钟,还叼着烟、眼神阴鸷地检查着引线的家伙!他…他临死前在向钟卫国求救?在交代后事?在…求饶?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疤脸刘他们…难道不是钟卫国最忠心的疯狗吗?他们不是应该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吗?这个瘦猴…怎么会…怎么敢…在临死前用这种方式联系钟卫国?还提到了“U盘”?“老地方”?“小熊”?这…这是什么意思?钟卫国不仅知道钢厂的事,还…还在遥控?甚至在最后关头,还在榨取这些“工具”最后的价值?那瘦猴绝望的哀求…“别动我女儿”…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陈默因罪疚而麻木的心脏!
他猛地看向小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急切的询问!他需要知道!这录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振…张振从哪里弄来的?!
小刘关掉了录音笔,迎上陈默惊骇欲绝的目光。她的脸色也异常凝重。
“张警官在清理现场时,在…在一具烧焦的尸体附近找到的,” 她的声音很低沉,“那人…手里死死攥着这支笔。张警官说…他叫‘瘦猴’。” 她顿了顿,看着陈默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他推断…这是‘瘦猴’在爆炸后重伤,知道自己活不了,用最后力气…录下来,想发给钟卫国…或许是…想用他知道的秘密…换他女儿一条活路?”
“换…活路?” 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和巨大的讽刺,“他…他们…不是…钟卫国的…狗吗?” 他的思维一片混乱,疤脸刘狰狞的面孔、瘦猴阴鸷的眼神、钟卫国冷酷的侧脸…疯狂地交织、旋转!
“狗?” 小刘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在有些人眼里,连狗都不如。只是…用完就扔的工具。或者…在扔掉前,还要把最后一点价值榨干。”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混乱的意识上!工具…用完就扔…榨干最后价值…瘦猴临死前那绝望的哀嚎再次在他耳边炸响!他仿佛看到钟卫国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听到这段录音时,嘴角可能浮现的那一丝冷酷而满意的微笑——U盘的下落知道了,钥匙的位置知道了,至于这个没用的“工具”和他那无足轻重的女儿?谁在乎?
一股比刚才的罪疚感更冰冷、更黑暗的寒意,瞬间从陈默的脊椎骨窜遍全身!他以为自己是钟卫国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是那把被磨砺的刀。可现在看来…他陈默,疤脸刘,瘦猴…他们所有人,在钟卫国眼里,恐怕都只是随时可以丢弃、甚至要榨干最后一滴血的…垃圾!
“呃…呃呃…”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陈默猛地侧过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泪水里混杂的不再仅仅是悲恸,更有一种被彻底利用、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如同蝼蚁般渺小的巨大屈辱和愤怒!
他沾满鲜血的右手,死死攥紧了胸前的敷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那枚被血浸透的星星,隔着纱布传来微弱的暖意,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活下去…赎罪…不仅仅是为了小雅,为了自己犯下的血债…
更是为了…看清这张网到底有多黑!为了把那个坐在幕后、视人命如草芥、操纵一切的恶魔…拖下地狱!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支小小的、冰冷的录音笔。这一次,眼神里没有了惊骇,只剩下一种被冰水淬炼过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那指向录音笔的左手,虽然依旧无力,却不再僵硬。那几根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再次向它…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无声的誓言,在血痂、泪水和冰冷的证词回响中,再次烙下。炼狱的第二层,是认清自己在这盘巨大棋局中,那卑微而残酷的棋子身份。而活下去的意义,也随之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找到那个U盘,找到那把钥匙,找到那个“小熊”。为了赎罪,也为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