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机的低鸣是这方寸之地的唯一心跳,将维持生命的冰冷气流强行泵入陈默残破的胸腔。每一次强制送气,都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溃烂的气道上刻下新的痛痕,牵动着胸前那片覆盖着锡箔星星的厚实敷料。剧痛如同永不退潮的黑色海水,浸泡着他清醒的每一寸意识。他半睁着眼,瞳孔涣散地映着惨白的天花板,芬太尼的药液在血管里流淌,像一条浑浊的河,将现实与噩梦的堤岸彻底冲垮。
小刘护士长刘敏后背的防护服内层,汗水早已冷却,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如同第二层冰冷的铠甲。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遍遍扫过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心率(hR)112次\/分,窦性心动过速;血压(bp)90\/55mmhg,依旧在休克边缘徘徊;血氧饱和度(Spo2)93%,勉强挂在警戒线上方。陈默那只染血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束缚带内,掌缘那一点刺目的猩红,像一枚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她的视野里,也扎在她的心上。
那绝不是陈默的血!干涸的血污是暗褐的,如同凝固的泥沼。这一点鲜红,却亮得惊心,带着生命刚刚流逝的温度。她的指尖,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似乎还能感受到刚才用无菌拭子蘸取它时,那微乎其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湿润触感。采样管此刻正冰冷地贴在她防护服内侧的口袋里,紧挨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刘姐,陈默的体温又上来了,38.7c。” 年轻的护士小李低声报告,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血象回报,白细胞(wbc)18.9x10?\/L,中性粒比例(NEUt%)92%,c反应蛋白(cRp)>150mg\/L…感染指标还在飙升。痰培养…还是多重耐药菌。” 她递上刚打印出来的化验单。
小刘接过单子,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缩写(mRSA, cRAb)。肺部感染,这个悬在每一个危重病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正对着陈默残存的生命力,发出狰狞的呼啸。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纸上移开,落回陈默身上。他的呼吸依旧费力,每一次吸气,面罩内壁都凝结着新的血沫和水雾。敷料下,隐隐又有新鲜的、面积不大的鲜红在缓慢洇出——那是刚才气道痉挛剧烈咳嗽时撕裂的伤口。
“加强物理排痰,调整敏感抗生素,继续严密监测。” 小刘的声音沉稳,下达着指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只染血的手。那片猩红,如同一个无声的、恶毒的嘲讽。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谁的手?带着怎样的目的?钟卫国那张道貌岸然、如同磐石般稳固的脸,在她脑海中清晰得令人窒息。瘦猴临死前绝望的哀求:“别动我女儿…” 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思绪。这间看似密不透风的IcU堡垒,真的安全吗?
厚重的隔离门无声滑开。护士长王梅走了进来,防护服穿得一丝不苟,口罩和护目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情况怎么样?” 王梅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沉闷,目光直接投向小刘。
小刘的心猛地一紧,握着化验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强迫自己迎上王梅的目光:“暂时稳住,但感染很重,肺部情况糟糕,伤口也有轻微撕裂渗血。” 她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陈默那只手,“刚才紧急处理气道痉挛时,发现他右手这里…沾了点新的血迹。很奇怪,束缚带是完好的,我们操作时也绝对小心…” 她的声音保持着专业性的困惑,将话题小心翼翼地引向那片异常的血迹。
王梅的视线立刻精准地落在陈默右手小指外侧那片猩红上。她的目光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两秒钟,在小刘紧绷的神经里,被拉长得像一个世纪。她试图从那双平静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异样——惊讶?慌乱?还是…了然?
然而,什么都没有。王梅的眼神如同深潭,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嗯,看到了。可能是刚才挣扎时,指甲划破了哪里渗出的微量血,沾上去了。病人现在凝血功能差,一点小破口也可能渗血不止。处理掉就好。” 她的解释流畅、自然,符合医学常识,无懈可击。
“可是王姐,” 小刘的心沉了下去,王梅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她决定再试探一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这血迹的颜色…太新鲜了,而且位置…感觉不太像是他自己能弄到的。我刚才已经取样了,想着…是不是该送检一下?万一…是有什么我们没注意到的潜在出血点?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她故意将“别的什么原因”说得模糊,目光紧紧锁住王梅护目镜后的眼睛。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只有呼吸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在死寂中回响。
王梅的目光终于从小刘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片血迹,又缓缓抬起,扫过陈默苍白痛苦的脸,最后落在床头柜上那支冰冷的录音笔上。她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取样了?” 王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
“是,无菌拭子取的,密封好了。” 小刘的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王梅沉默了几秒。这几秒,小刘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嗯,谨慎点也好。” 王梅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不过现在病人情况危急,感染是首要矛盾,这点微量血迹暂时不是重点。采样管给我吧,正好我待会要去检验科一趟,顺路带过去做个血型比对,排除一下是不是他自己的。如果不是…再说。” 她伸出手,动作自然,掌心向上,等待着。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护士长亲自去送检,似乎更显重视。
小刘的指尖冰凉。她看着王梅那只戴着蓝色手套、摊开的手掌,仿佛看到了一个无形的陷阱。给她?这唯一可能指向危险的证据?还是…拒绝?用什么理由拒绝一个护士长合理的工作指令?
“好…好的,麻烦王姐了。” 小刘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动作略显僵硬地伸手探入防护服内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的采样管。就在她即将将它掏出递给王梅的瞬间——
“唔…呃……” 一声极其痛苦、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呻吟从陈默口中爆发!他原本半睁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在幽绿的监护仪光线下瞬间放大!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束缚带被他剧烈挣扎的身体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陈默!” 小刘和王梅同时惊呼!
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瞬间撕裂了病房的死寂!心率(hR)从112次\/分如同失控的火箭般飙升至150次\/分!血压(bp)的数值疯狂跳动,收缩压(Sbp)瞬间跌破80mmhg!血氧饱和度(Spo2)的数值如同雪崩,从93%直线下坠,89%…85%…数字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室上速!快!准备胺碘酮!开放另一路静脉通路!准备除颤仪!” 小刘的吼声盖过了警报,肾上腺素瞬间飙升,所有关于血迹的疑虑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命危机狠狠压了下去!她扑到床边,双手用力按住陈默剧烈抽搐的肩膀,目光死死盯着疯狂闪烁的监护屏幕。
王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她迅速扫了一眼陈默胸前那片因剧烈挣扎而洇出更大面积鲜红的敷料,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床头那支录音笔。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冲向急救车,声音同样急促而有力:“胺碘酮150mg静推!快!准备同步电复律!能量100J!”
抢救的指令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碰撞。护士们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快速穿梭,如同在风暴中搏击的剪影。小刘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陈默濒危的生命体征上,她跪在床边,用尽全身力气固定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在死神镰刀下绝望的痉挛。就在她声嘶力竭地指挥用药、调整呼吸机参数、准备除颤电极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如同被冰锥刺中——
王梅背对着她,正站在急救车旁准备药物。就在她抬起手臂去拿胺碘酮安瓿瓶的瞬间,她左臂防护服肘关节连接处,一道极其细微、不足两厘米长的、崭新的撕裂口,赫然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那裂口边缘整齐,绝非自然磨损,更像是被什么锋利之物瞬间划破!裂口下,隐约可见里面深蓝色的刷手衣!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小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那道裂口!那道新鲜的裂口!位置、大小…与陈默手上那片鲜红血迹可能来源的高度吻合!一个冰冷得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刚才…是王梅!是她靠近了陈默的手!那片血迹…是她的!她划破了防护服!她接触了陈默!她…想干什么?!
“刘敏!电极片!” 王梅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将小刘从瞬间的冰封中炸醒!她手中拿着涂好导电糊的除颤电极板,正转过身来,目光精准地投向小刘。那双眼睛,在护目镜后,平静依旧,却在这一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小刘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惊骇。
那道防护服上的裂口,在她转身的动作中,被手臂自然垂落所掩盖,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电…电极片!” 小刘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手中的电极片递了过去。指尖与王梅戴着手套的手短暂接触,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猛地一缩。
“所有人离床!充电!100J!准备!” 王梅的声音稳定得可怕,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她熟练地将电极片按在陈默胸前,避开了那片渗血的敷料。
“哔——” 除颤仪充电完成的尖锐提示音响起。
“放电!”
陈默的身体在病床上猛地弹跳了一下,又重重落下。
监护仪上疯狂乱跳的心律波形,在短暂的混乱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捋直,渐渐恢复了相对规律的、虽然依旧快速的窦性心律。心率(hR)回落到120次\/分左右。血压(bp)的数值也停止了疯狂下跌,在80\/50mmhg上下艰难地维持着。血氧饱和度(Spo2)的数字,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艰难地爬升回88%,虽然依旧危险,但暂时脱离了那致命的自由落体。
危机,似乎又一次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小刘瘫跪在床边,大口喘着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滑落,模糊了护目镜。她看着监护仪上那暂时平稳下来的线条,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沉甸甸地坠入深渊。
王梅已经直起身,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后续的用药和监测,声音依旧平稳专业:“持续胺碘酮泵入维持。密切观察心律、血压。伤口重新加压包扎。” 她仿佛刚才那个在急救车旁露出防护服裂口的人,根本不是她。
护士们忙碌着。王梅的目光再次扫过病房,最后落在了小刘身上。她朝小刘走了过来。
小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王梅的目光。
“你刚才吓到了。” 王梅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抢救就是这样,瞬息万变。”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小刘防护服的口袋位置,“刚才那个血迹采样管呢?给我吧,我现在去送检。”
那只戴着蓝色手套的手,再次摊开在小刘面前。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小刘的喉咙发干,仿佛被砂纸磨过。她看着那只手,又看向王梅护目镜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陈默手上那片刺目的猩红,王梅防护服上那道瞬间消失的裂口…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锁链,在她脑中咔哒一声,紧紧扣死!
给她?让这唯一的、指向黑暗的证据,消失在“检验”的路上?
还是…拒绝?用什么理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小刘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死死攥住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采样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