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卫国在听到录音里自己名字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彻底崩溃,瘫软在被告席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赵启明则面如死灰,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仿佛认命,又仿佛在无声地诅咒。
“全体起立!”
庄严的宣判时刻终于来临。审判长洪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如同雷霆,宣告着正义最终的裁决:
“被告人钟卫国,犯故意杀人罪(致多人死亡)、爆炸罪、非法买卖运输危险物质罪(氰化物)、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行贿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赵启明,犯故意杀人罪(未遂,指使王梅杀陈默)、包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受贿罪、帮助毁灭伪造证据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财产!”
“…被告人王梅,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死亡,依法终止审理…”
“被告人…”
法槌再次落下。
“砰!”
一声脆响,尘埃落定。
旁听席上,压抑已久的抽泣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还有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判得好”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遇难者家属紧紧相拥,泪水长流。张振紧紧抱着小雅,将脸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小雅似乎被法庭肃穆的气氛和爸爸的情绪感染,大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小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钟卫国被法警如同拖死狗般拖离法庭,他涣散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小雅和她怀里的小熊,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意义不明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呜咽,彻底消失在通往深渊的门后。赵启明被押走时,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公诉席的方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李建国作为案件侦办的核心负责人,一直端坐在公诉人旁边。他身姿笔挺,警服肃整,肩章上的警徽在法庭冷白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而神圣的光泽。他全程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注视着被告席上每一个人的反应,倾听着每一项指控和辩护。直到宣判结束,法槌落定,他紧绷的下颌线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弛了一丝。他缓缓站起身,没有看那些被押走的罪犯,而是将目光投向旁听席前排的张振和小雅,又仿佛穿透了法庭厚重的墙壁,投向了远方医院里那个仍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身影。
法律程序上的终章已经落幕,但有些东西,远未结束。
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康复病区。
这里没有审判庭的肃杀与喧嚣,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消毒水清冷的气味,以及一种缓慢流淌的、带着希望也带着沉重的时间感。
一间独立病房内,光线被调得很柔和。窗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在玻璃上划出道道蜿蜒的水痕。
陈默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的管线比三个月前少了许多,但依旧触目惊心:鼻饲管、深静脉置管、导尿管…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依旧亮着,显示的生命体征(hR: 65, bp: 100\/65, Spo2: 97%)虽然稳定在安全范围,却依旧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孱弱。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薄得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他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深陷在一种药物和创伤共同维持的、昏沉沉的浅睡或半昏迷状态中。只有偶尔,他那覆盖在薄薄眼皮下的眼球会极其缓慢地转动一下,或者干裂苍白的嘴唇会极其轻微地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生命最本能的、微弱的挣扎。
床边,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张振。他同样瘦了许多,鬓角添了不少灰白,脸上矿难留下的疤痕和这三个月的煎熬,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但他身上的狂暴和戾气,已经被一种沉重的、近乎笨拙的温和所取代。他正拿着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陈默那只枯瘦的、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动作专注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陈默毫无知觉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愧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病痛折磨的心疼,更有一种近乎守护的责任感。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建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穿警服,而是一身深色的便装,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肩头还带着未干的雨渍。他放轻脚步走进来,看了一眼床上的陈默,又看向张振,低声问:“今天怎么样?”
张振抬起头,眼中带着疲惫的血丝,却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苦涩的笑意:“老样子。上午康复师来帮他活动关节,累着了,一直睡到现在。不过…刚才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李建国点点头,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老周炖的汤,加了点温补的药材,说对恢复元气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颗锡箔纸折成的星星,被仔细地清洗过,擦去了干涸的血迹,虽然依旧粗糙,却焕发出一种洁净的、柔和的银色光泽。它被郑重地放在一个透明的、小小的亚克力展示盒里,摆放在陈默触手可及(如果他能动)的床头柜最中央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图腾,一个不灭的灯塔。
李建国看着那颗星星,又看了看病床上毫无生气的陈默,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沉重的痛惜。他带来的不仅是汤,还有案件尘埃落定的消息:“判决下来了。钟卫国,死刑。赵启明,无期。其他涉案人员也都得到了应有的惩处。政法系统内部…也开始了清理整顿。”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张振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和怨气都排出去。“好…好…” 他只重复着这一个字,声音沙哑。这个结果,是迟来的正义,是用陈默几乎粉身碎骨才换来的正义。它无法抹平过往的伤痛,但至少…让活着的人,能稍微喘口气。
“小雅呢?” 李建国问。
“在隔壁休息室睡着了。” 张振的声音柔和下来,“她几乎每天都来,就趴在床边,跟陈默说话,给他念幼儿园学的儿歌,讲小熊的故事…有时候一讲就是一下午。” 他想起女儿那小小身影趴在病床边,用稚嫩的声音努力说着话的样子,心就像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她…她好像觉得,只要她多说说话,陈默…她爸爸就能听见,就能醒过来。”
李建国沉默着。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法律的审判已然落下,但真正的救赎,却在这间弥漫着药味的病房里,在一个父亲笨拙的守护和一个女儿无邪的呼唤中,在漫长而艰难的康复之路上,才真正开始跋涉。
“他…还能醒吗?” 张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这个压在心底、日夜折磨他的问题。
李建国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雨幕,投向更远的未知。“不知道。” 他的回答很诚实,也很残酷,“医生说,他大脑的损伤是严重的、弥漫性的。苏醒…是一个概率问题,一个需要时间、需要奇迹的问题。”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张振低下头,继续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无比轻柔地擦拭着陈默枯瘦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祈盼,都通过这温热的触感传递过去。
就在这时——
病床上,陈默覆盖在薄薄眼皮下的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他那放在身侧、被张振握着擦拭的左手食指,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幅度小到如同蝴蝶翅膀的颤动,却清晰地传递到了张振的掌心!
张振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眼睛死死盯住陈默的脸,呼吸都停滞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陈默?兄弟?!” 张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低低地呼唤,带着巨大的希冀和恐惧。
李建国也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病床。
陈默依旧闭着眼,毫无反应。仿佛刚才那微小的颤动,只是神经末梢一次无意识的抽搐。
然而,就在张振眼中的光芒即将黯淡下去的刹那——
床头柜上,那颗静静躺在亚克力盒里的锡箔纸星星,在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浸润的朦胧天光下,似乎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真实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幻觉,转瞬即逝,如同沉静湖面投入一粒微尘泛起的涟漪。
却像一颗在漫长极夜跋涉后,终于刺破厚重云层、坚定地投向大地的星辰微芒。
张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握住陈默那只刚刚似乎动过的手指,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失而复得的希望。
李建国站在窗边,看着那颗归于平静的锡箔星星,又看了看病床上依旧沉睡、却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悄然点亮了一粒星火的陈默。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暖流,缓缓化开,映照着窗外雨幕中,城市顽强亮起的、一片朦胧而温暖的万家灯火。
锡箔星途,道阻且长。微光不灭,救赎无疆。
长夜终有尽时,人心自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