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虹工作室所在的“云栖”艺术区,像这座城市精心培育的一块文化疥癣,附着在旧工业区的残骸之上。锈迹斑斑的钢铁骨骼被覆上光洁的玻璃幕墙与刻意做旧的清水混凝土,画廊、咖啡馆、设计工作室在昔日的车间厂房里寄生,弥漫着一种经过精心调配的、混合了金钱与品位的疏离气味。陈屿开着那辆引擎盖漆面剥落、内饰散发着陈旧烟草和汗味的老旧桑塔纳驶入这片区域时,感觉自己像一滴不慎落入清水的污油,格格不入地晕开一片浑浊。
苏虹的工作室占据了一栋独立改造的老红砖小楼。位置僻静,掩映在几株高大却枝叶稀疏的法国梧桐后面,深秋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楼前铺了浅浅一层。没有夸张的招牌,只有一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黑胡桃木牌,用极简的线条蚀刻着“苏虹工作室”几个字,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矜持。
陈屿按响了门铃。等待的时间被拉长,只有风吹过梧桐枯枝的呜咽。门开了,站在门后的女人让陈屿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是苏虹本人。她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米白色亚麻居家服,赤着脚踩在光洁的深色橡木地板上,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弧度优美的颈项。没有一丝脂粉,皮肤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细腻温润的光泽,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玉晕。她的眼神很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不速之客的询问,清澈得不像一个饱经世故的中年女人。
“陈警官?”她的声音很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磁性,“请进。” 她侧身让开,姿态从容优雅。
室内的空间开阔而极简,近乎一种刻意的“空”。大面积的白色墙壁,深色的实木地板,几件线条流畅、材质天然的原木家具,点缀着几株形态奇崛的绿植。巨大的落地窗将外面萧瑟的秋景框成一幅流动的油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的、混合了某种难以名状植物根茎气息的淡淡熏香,闻久了,让人头脑有种奇异的微醺感。
陈屿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空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客厅一侧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件东西。一个由几片粗糙、颜色暗沉的瓦片和褪色的红绳串成的风铃。样式、大小,甚至那几根红绳褪色的程度,都与林晚星失踪那晚,小巷入口监控拍到的那个风铃,一模一样!
那风铃静静地悬挂着,在几乎感觉不到气流的室内,纹丝不动。像一个被钉在墙上的、沉默的证物。
“陈警官似乎对我的收藏很感兴趣?”苏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走近,手里端着一个素白瓷杯,杯口氤氲着热气。
陈屿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苏女士的品味很独特。”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苏虹那张完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这个风铃……很有古意。”
“是吗?”苏虹轻轻呷了一口杯中物,那液体是深沉的琥珀色,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药草混合着果木的奇异香气,与她身上的熏香隐隐呼应。“一个朋友送的,说是老物件,能镇宅安神。挂在墙上,倒也算个念想。”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装饰品,那双清澈的眼睛坦然地迎向陈屿探究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陈屿的心沉了下去。滴水不漏。这个女人,像一尊精心打磨、毫无缝隙的玉器,光滑冰冷,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缝隙。
“苏女士最近状态真好,”陈屿换了个方向,语气带着职业性的、略显生硬的恭维,“媒体都在报道您‘逆龄生长’的奇迹。”
苏虹微微侧头,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的坦然:“奇迹?陈警官说笑了。不过是人到了这个年纪,想开了,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时间。早睡早起,饮食清淡,再加上一点适合自己的调理。”她晃了晃手中的瓷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固本培元罢了。心态好了,皮相自然也跟着精神些。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返老还童?都是看客们的美好想象罢了。”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阅尽千帆后的通透。
陈屿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瓦片风铃。它依旧纹丝不动,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这密闭的空间。那风铃最下方的一片瓦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那微小的摆动,在陈屿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擂响了一记沉闷的鼓!
苏虹似乎毫无所觉,她走到一张宽大的原木工作台前,上面摆放着几件未完成的陶艺作品和一些散落的工具。“陈警官今天来,不会只是为了关心我的养生之道吧?”她拿起一把造型古朴的陶泥刀,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动作优雅而稳定。
“是关于林晚星失踪的案子。”陈屿单刀直入,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苏虹的表情,“想了解一些情况。”
“林晚星?”苏虹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被这个名字的棱角刺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如同抚平一张看不见的薄纸。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惋惜,混合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遥远感,“那个很有天赋的小姑娘?真是天妒红颜。太可惜了。”她的叹息轻飘飘的,像落在水面的一片羽毛,激不起半分涟漪,语气里的同情浮于表面,如同在谈论一件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早已尘埃落定的悲剧。“我和她……没什么交集。她属于光芒万丈的新生代,而我,”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被岁月打磨后的圆润,却透着一丝冰冷的疏离,“已经是过去式了。陈警官怎么会想到来找我了解情况?” 她端起那杯琥珀色的液体,又呷了一口,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陈屿注意到她握着杯子的左手无名指根部,似乎沾着一点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靛蓝色痕迹,像是某种颜料,又像是……瓷器釉料干涸后的粉末。
“例行排查。”陈屿面无表情,目光却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紧紧锁定苏虹那双过分清澈的眸子,试图从中捕捉一丝伪装的裂缝,一丝因谎言而产生的细微波动。“林小姐失踪前,她的团队曾接触过一些圈内资深前辈,寻求转型建议。我们了解到,她的经纪人曾试图联系过您的团队。” 他刻意强调了“资深前辈”和“转型建议”几个字,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哦?”苏虹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仿佛刚刚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她又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手中的陶泥刀停止了在指尖的转动,刀尖却无意识地、带着一种微妙的专注力,轻轻点在湿润的陶泥胚体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却异常清晰的凹痕,那凹痕的边缘锐利,像一个小小的伤口。“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语气平淡,像是在回忆一个模糊的日程安排,“不过当时我正好在闭关调理身体,助理可能婉拒了。很遗憾,没能帮上忙。”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眼神依旧清澈坦然,甚至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但那点下去的陶泥刀尖,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陈屿紧绷的神经上。那一点凹痕,仿佛是她对他徒劳无功的嘲弄。
陈屿的心沉入了冰窟。直觉的警铃在他脑中疯狂尖啸,几乎要冲破耳膜。这个女人在说谎!她的平静是淬炼过的冰面,她的完美是精心雕琢的面具。那个与案发现场如出一辙的、沉默悬挂的风铃,她身上那股掠夺性的、带着血腥气的生机,那杯散发着诡异药草香气的琥珀色液体,还有她指尖那一点可疑的靛蓝……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但他没有证据,一丝一毫都没有。眼前这个女人,就像一块完美无瑕的坚冰,他用尽力气,也无法在上面凿开一道裂缝。那陶泥刀尖留下的微小凹痕,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打扰了。”陈屿知道再待下去也无济于事,反而可能惊动这条滑不留手的毒蛇。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眼神却像黏在了那个风铃和那杯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液体上,最后扫过她沾着靛蓝的无名指。
“陈警官慢走。”苏虹放下陶泥刀,姿态依旧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一点微妙的施力从未发生。她亲自将他送到门口,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在厚重的橡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过脸,轻声补充道,声音轻柔得像拂过枯叶的风,却带着一种直刺骨髓的寒意:“对了,陈警官最近气色不太好,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有时候……过于执着于一些虚无缥缈的‘直觉’,只会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伤神又伤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劝诫,那双清澈的眼睛深深看了陈屿一眼,目光仿佛带着冰冷的触角,瞬间刺穿了他连日熬夜的疲惫和内心翻腾的疑云,精准地落在他西装内袋的位置——那里,正放着装有那块靛蓝碎瓷的物证袋!那眼神,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一种对即将踏入深渊者的、冰冷的告别。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室内那清冽又诡异的熏香和苏虹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悸的脸庞。陈屿站在冰冷的秋风中,梧桐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让他头皮阵阵发麻。那不是威胁,那是警告!赤裸裸的、带着精神碾压意味的警告!她不仅知道自己怀疑她,甚至可能……知道自己手里握着那块染血的碎瓷!她洞悉了他的每一步,像在欣赏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剧!
就在门关死的最后一瞬,陈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客厅墙壁上那个一直纹丝不动的瓦片风铃,最下方的那片瓦,在密闭无风的室内,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晃动了一下!依旧无声无息,但那微小的摆动轨迹,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回到那辆散发着陈旧气味的桑塔纳里,陈屿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坐在驾驶座上,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窗外,“云栖”艺术区精致而疏离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苏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指尖的靛蓝、诡异的药茶香、无风自动的风铃、还有那句精准刺向他口袋的警告……所有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猛地掏出那个密封的物证袋。靛蓝色的碎瓷片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沉郁得如同凝固的深海。那些扭曲盘绕的暗金色花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蠕动、蔓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邪异气息。茬口上氧化发黑的暗红血迹,此刻在陈屿眼中,刺目得如同地狱的烙印。
苏虹工作室里那个一模一样的风铃……这块染着林晚星鲜血的碎瓷……还有苏虹那“重塑”的、带着血腥味的“新生”……一条由靛蓝、瓦片、风铃和年轻生命构成的、冰冷而扭曲的锁链,在他眼前狰狞地浮现!那风铃是锚点?是召唤的媒介?而这碎瓷……是容器?是汲取生命精华的邪恶法器?
“啪嗒。”
一滴冰冷的汗珠从陈屿的额角滑落,砸在方向盘上,碎成几瓣。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那碎瓷片上的暗金花纹正化作实质的低频声波,钻入他的大脑,啃噬着他的理智。苏虹那句“伤神又伤身”的警告,此刻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带着冰冷的嘲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寒意,发动了汽车。老旧的引擎发出疲惫的嘶吼,驶离这片精致却弥漫着无形恶意的区域。后视镜里,那栋掩映在枯树中的红砖小楼越来越远,像一个蛰伏在阴影里的巨大怪物。陈屿知道,他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精明的罪犯。在那张完美的人皮之下,在那“重塑”的光环背后,涌动着的,是远超他想象的、深不见底的靛蓝暗流。而风铃的低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