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勤政殿的朱漆大门从卯时便敞开着,御前侍卫执刀立在阶下,靴底碾过晨露,发出细微的声响。
上首的皇上身着明黄常服,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案上堆叠的奏折,目光却落在那本弹劾年羹尧的密折上。
朱笔悬而未落,殿内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谁都看得出,这看似寻常的早间理事,藏着风雨欲来的沉郁。
同一时刻,清凉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气缭绕中,华妃正对着铜镜摘去簪钗。
赤金点翠步摇被重重搁在妆盒里,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废物!都是废物!”
她低声咒骂,指节捏着帕子,几乎要将那素绫绞碎。
昨日周宁海被宗人府的人带走时,她正在偏殿试新制的墨玉镯,听见廊下的喧哗声,隔着窗纱看见周宁海被两个侍卫架着。
瘸腿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那一刻,她便知事情要糟。
“娘娘息怒,仔细气着身子。”
颂芝连忙递上盏冰镇酸梅汤,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慰,“周宁海跟着您这些年,嘴皮子素来严实,纵使受些皮肉苦,也断不会乱嚼舌根的。”
华妃接过茶盏,却没喝,只盯着水面晃动的影子:“他嘴严?”
“当年在潜邸时,不过被端妃罚了两板子,就敢偷偷往她药里掺黄连——如今慎刑司的烙铁烧得通红,你信他能扛住?”
颂芝被问得一噎,半晌才喏喏道:“那……娘娘,咱们总不能坐着干等。”
“要不要……找个人合计合计?”
华妃抬眼,眸色沉沉:“找谁?宫里这些人,见风使舵的多,真心帮衬的少。”
“曹贵人呢?”颂芝忽然开口,“她虽性子怯懦,可心思细,当年丽嫔的事,还是她想出的法子遮掩过去的。
多个人,总多份力气不是?”
华妃眼中猛地一亮,指尖在妆台上重重一点:“对啊,怎么忘了她!”
曹琴默娘家家世一般,她亦不得宠,可她生了温宜公主,在皇上跟前多少有些体面。
更要紧的是,她的父兄还在年羹尧麾下当差,这层关系,由不得她不站队。
“快,”华妃起身,裙摆扫过绣墩,“小璨子去水木明瑟传口信,就说我这儿新得了些苏杭进贡的软糖,请曹贵人带着温宜来尝尝。”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水木明瑟的窗棂,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
曹贵人正坐在廊下,看着温宜公主用银签戳着碟子里的樱桃,小丫头笑得咯咯响,口水沾在粉嫩的腮边。
自从来了圆明园,不用日日去景仁宫请安,能这样天天陪着女儿,曹贵人觉得心都松快了,连鬓边的玉簪都比往日亮了几分。
“额娘,你看!”温宜举着签子,樱桃红得像颗小玛瑙。
曹贵人刚要笑着去接,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小太监小璨子掀帘进来,一身青布褂子,腰间悬着翊坤宫的腰牌。
见了她便屈膝请安:“曹贵人安,华妃娘娘让奴才来请您,说新得了些苏杭软糖,想请您带着公主过去尝尝。”
曹贵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华妃素来看不上她,今日这般体恤,定没好事。
她压下心头的不耐,柔声道:“有劳公公跑一趟,只是温宜刚吃过点心,怕是吃不下糖了。”
“容我安置好她,这就过去。”
小璨子自然不再多言,只躬身应着“奴才在外候着”。
曹贵人抱着温宜进了内殿,仔细嘱咐乳母:“看好公主,别让她乱吃东西,我去去就回。”
温宜抱着她的脖子撒娇,她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心中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华妃这时候找她,莫非与周宁海被抓有关?
踏着暮色往清凉殿去时,她一路都在思忖。
周宁海是华妃的心腹,他被抓,十有八九与淳贵人落水案脱不了干系。
可华妃为何要找自己?是想让她出面求情,还是……另有图谋?
刚进清凉殿,就见华妃笑着迎上来,亲手扶着她的胳膊:“妹妹可算来了,我这软糖再不吃,就要化了。”
那笑意堆在脸上,却没抵达眼底。
曹贵人屈膝请安,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殿内——香炉里的欢宜香依旧浓郁,案上的茶是却是她素来爱喝的雨前龙井,连伺候的宫女都换成了最嘴严的锦儿。
这阵仗,哪里是吃糖,分明是密谈。
“妹妹坐。”华妃拉着她坐下,亲手递过碟软糖,“尝尝?这是苏州织造新贡的,裹着芝麻,甜而不腻。”
曹贵人捏起一块,却没送进嘴:“娘娘今日找臣妾,定不只是为了吃糖吧?”
华妃脸上的笑淡了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妹妹是个聪明人。”
“你也知道,周宁海昨日被宗人府带走了……”
曹贵人心中一凛,面上却故作惊讶:“哦?周竟真有此事?臣妾还以为是宫中谣言~”
“前几日见他还在殿外当差呢。”
“还能是什么事?”华妃放下茶盏,声音沉了几分,“还不是淳贵人那档子事,有人想栽赃到我头上,便拿周宁海做筏子。”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曹贵人脸上,“妹妹,你我虽在一处宫里,可你的难处,我知道——温宜渐渐大了,总要有个体面的前程。”
“你父兄在西北军中,也需得有个体面的靠山,不是吗?”
这话戳中了曹贵人的软肋。
她指尖捏着软糖,糖衣渐渐化了,黏在指腹上。
“周宁海若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华妃又道,“别说我这翊坤宫保不住,你父兄在年将军麾下,怕是也难脱干系。”
“到时候,温宜……”
“娘娘别说了!”曹贵人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臣妾明白您的意思。”
“只是周公公被抓,人证物证都对翊坤宫不利,臣妾……臣妾能做些什么?”
华妃见她松口,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很简单。你只需在皇上面前无意提一句,说淳贵人落水那日,你瞧见果郡王的侍卫在澄瑞亭附近徘徊……”
曹贵人浑身一震:“娘娘!那是果郡王!皇上的亲弟弟!”
“亲弟弟又如何?”华妃冷笑,“皇上最忌讳的,便是宗亲与后宫勾连。”
“只要让人觉得淳贵人的事与果郡王有关,皇上的注意力自然会转移——到时候,谁还会盯着周宁海那点破事?”
殿外的梆子敲了两下,“咚——咚——”,二更天的夜色像泼翻的浓墨,将清凉殿裹得密不透风。
曹贵人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那影子扭曲着,活像殿内藏着的算计。
忽然间,她全明白了——华妃这哪里是找她合计,分明是要拉果郡王下水。
借皇室宗亲的案子搅浑水,让淳贵人的死、周宁海的罪,都淹没在“宗亲与后宫勾连”的滔天巨浪里,好给年家留出转圜的余地。
这一步棋,险得像走在刀尖上——果郡王是皇上的亲弟,手握镶红旗兵权,岂是能随意攀诬的?
可偏又毒得精准,掐准了皇上最忌讳“外戚与宗亲勾结”的七寸。
曹贵人捏着那枚软糖,芝麻裹着的糖衣早已化了,黏腻的甜汁沾在掌心,凉丝丝的,却像抹不去的血痕。
她望着案上那碟晶莹的软糖,忽然觉得碍眼,指尖一松,糖块落在地上,滚进了桌腿缝里。
“娘娘的意思,臣妾懂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为了温宜,为了母族父兄,臣妾……甘愿一试。”
华妃脸上的笑终于真切了些,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妹妹是个明白人。”
“你放心,只要过了这关,年将军那边定会照拂你父兄,温宜公主的份例,我也会奏请皇上再添三成。”
曹贵人屈膝谢恩,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心中却翻江倒海。
真能如华妃所说那般轻易遮掩过去吗?
她想起皇上看果郡王时那复杂的眼神——既有兄弟情,又有帝王对兵权的忌惮。
这把火若烧起来,会不会引火烧身,连温宜都护不住?
“只是,”她抬起头,眼底带着几分审慎,“果郡王毕竟是皇室宗亲,臣妾人微言轻,空口白牙怕是难以取信。”
“需得有个由头,让这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中撞见的。”
华妃端起茶盏,眼尾的凤钗闪着冷光:“这个简单。”
“明日园子内的荷花开得正好,皇上定会去赏玩。”
“你带着温宜去,装作偶遇果郡王的侍卫,多问两句王爷怎的不在府中,再无意中提一句前几日见这侍卫在澄瑞亭附近徘徊——”
“这话经宫女太监的嘴传到皇上耳朵里,比你直接禀奏要可信十倍。”
曹贵人心中暗暗点头,华妃这法子确实周密,借旁人之口传消息,既撇清了自己,又坐实了嫌疑。
可越是周密,越让她觉得心惊——这宫里的每一步,都踩着刀尖,稍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臣妾晓得了。”
她起身,理了理裙摆,“时辰不早了,温宜怕是该醒了,臣妾先告退。”
华妃挥挥手,没再挽留。颂芝送她到门口,塞给她个锦袋:“这里面是娘娘赏给公主的软糖,您收好。”
曹贵人捏着那袋软糖,走出清凉殿,晚风带着荷叶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她鬓边的玉簪微微晃动。
她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残月,那点微光根本照不亮脚下的路。
为了温宜,为了母族,她只能往前走。
哪怕前面是火坑,也得闭着眼跳下去。
只是那黏在掌心的糖汁,怎么擦都擦不掉,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头发慌。
这深宫的局,一步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她只盼着,自己这步险棋,能护得住想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