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站在临时加固的望楼上。
他手扶着粗糙的圆木栏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村外,林涛起伏,看似与往日无异,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
黑石峪的戎蛮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以他对历史上这类部族冲突的了解,以及黑石峪在周边的凶名赫赫,下一次的报复只会更加猛烈。
短暂的胜利为他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威望。村民们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警惕,转变为敬畏甚至依赖。里正赵平更是将村防事务几乎全权托付于他。
阿滢端着一陶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几块干硬的麦饼走上望楼,打断了李斯的沉思。
“李……先生,”她依旧保持着几分敬称,尽管彼此已相当熟悉,
“用些朝食暖暖身子吧。”她将陶碗递过去,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李斯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的血丝,轻声道:
“村里的青壮都在修补寨墙了,阿武他们虽有些怨言,但也还算听从赵伯安排。只是……大家心里都怕得很。”
李斯接过温热的陶碗,粗粝的陶器边缘磨挲着他的手指。
“怕是正常的。”他低声回应,目光依旧投向远方,
“戎蛮凶悍,此次受挫,定会再来。我们必须做好更周全的准备。”他顿了顿,看向阿滢,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滢,你……觉得我们能守住吗?”
阿滢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
“尽人事,听天命。我阿父在世时常说,人活着不易,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挣扎。如今有先生在,总比先前多了几分指望。”
她的话语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历经生活磨难后的沉稳。她抬起头,迎上李斯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先生,你似乎心事重重。若有难处,不妨与赵伯商议。村人虽愚钝,但齐心协力,总能想到法子。”
李斯心中一动。阿滢的敏锐超乎他的想象。她察觉到了他隐藏的情绪,却体贴地没有深究,只是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宽慰和支持。
他强压下倾诉的冲动,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
“无妨,只是在想如何加固防御。对了,阿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阿滢顺着他的话头道:“阿虎昨夜后半夜才回来,天刚亮又出去了。他说……黑石峪那边,安静得有些反常。”
她微微蹙眉,回忆着阿虎带回的消息,“昨夜他们败退后,并未像往常那般在山谷里喧哗叫骂,连篝火都比平日少了许多。阿虎远远看到,他们似乎只是收拢了人手,便沉寂下来。他还说,在回来的路上,发现几处平日里戎蛮斥候绝不会走的偏僻小径上,有被刻意掩盖过的足迹,像是有人不想被发现行踪。”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安静,往往比喧嚣更可怕。这不符合戎蛮吃了败仗后通常的反应。刻意掩盖行踪?这更印证了他心中的不安——敌人正在酝酿一个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或许更为阴险的计划。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让阿虎务必小心,不要过于深入。黑石峪的人既然知道掩盖行踪,恐怕也设下了陷阱。告诉他,任何异常,无论多小,都要立刻回报。”
阿滢应了声“是”,又道:“先生放心,阿虎如今机灵得很,也越发沉稳了。他跟我说,定会护好村子,也会……看顾好我家的。”她最后一句说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少年朴素承诺的感念。
李斯听出了那份未言明的含义。阿虎这少年从小丧父,他对自己表现出的信任和依赖,恐怕夹杂着一种失去父辈后对强者的依附,以及对阿滢,这个在他父亲生前或许就颇受敬重的邻家寡嫂的朴素守护之心。
这种关系微妙而纯粹,李斯并不想破坏它,但也明白,在乱世之中,这种情感有时会成为最致命的弱点,或是最坚实的支撑。
望楼下,修补寨墙的喧闹声传来。大部分村民都在赵平的组织下,搬运着石块和木料,用掺了碎石的黄泥涂抹加固墙体。
秦时建筑,多为版筑或土木混合结构,村寨防御工事相对简陋,主要依靠地形和一定的木石结构。经过一夜激战,多处受损,修补工作繁重而紧迫。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干劲十足。在人群的一角,阿武正有气无力地挥动着一把粗陋的石斧,劈砍一根用来做栅栏尖桩的硬木。他嘴里嘟囔着,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身边几个人听到:
“哼,什么先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不是戎蛮轻敌,咱们早就……”他话未说完,旁边一个年长的村民便低声喝止:“阿武!休得胡言!”
阿武悻悻地闭上嘴,脸上却写满了不服与嫉妒。上次夜袭,他虽也参与了守卫,甚至还砍伤了一个冲上来的戎蛮,但在李斯周密布置和冷静指挥的光芒下,他的勇武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鲁莽。
战后,几乎所有功劳和赞誉都集中在了那个短发的外乡人身上,这让他这个自诩为村中勇力之士的年轻人如何能甘心?他看着李斯站在望楼上与阿滢说话,那种隐约的亲近感更是刺痛了他的眼睛。
凭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一来就夺走了村里的主导权,还……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了手中的木头上,石斧劈砍得砰砰作响,却毫无章法。
李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叹。阿武这样的人,在任何群体中都不罕见。嫉妒、狭隘、渴望被认同却又缺乏足够的能力和胸襟。
平时或许只是发发牢骚,但在危机关头,这种不稳定因素却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他必须想办法约束或引导阿武,至少不能让他在关键时刻坏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