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张府后院一处极为隐秘的小园内,灯火幽微。屏家家主,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屏石,以及董家家主,身形微胖、面相精明的董阔,已然在座。两人脸上都带着疑虑和凝重,显然也听闻了前两日张府宴请新任郡丞之事以及今日的郡学之事。
张韫摒退了所有下人,亲自为二人斟上热茶,这才将之前晚宴上李斯那番“投名状”的言论,以及这两日设立郡学的政令,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岂有此理!”屏石听闻要查抄自家,猛地一拍桌子,白须颤动,“他安敢如此欺我?你当时是如何作答的?”老者目光如电,紧盯着张韫,带着一丝怀疑。
“屏老息怒,”张韫连忙拱手,“李斯势大,背后有蒙骜将军,更有咸阳相邦撑腰。我岂敢当面顶撞?只说此事体大,需从长计议,容我考虑数日。”
“哼,从长计议?”屏石冷笑,“我看你是想借秦人之手,来剪除我屏氏吧!”
“屏兄此言差矣!”一旁一直沉默的董阔开口了,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声音低沉,“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张兄不会不懂。李斯此举,明显是冲着我们三家来的。查屏氏只是第一步,今日是他屏家,明日就可能是我董家,后日便是张兄你了。那‘郡学’之策更是阴毒,这是要掘我们三家的根啊!”
董阔的话让屏石稍微冷静了些,但也更感危机深重。
张韫见状,顺势道:“董兄所言极是。李斯此人,年纪虽轻,心机手段却远超常人。他看似只针对屏兄,实则是在试探我们三家的底线,逼我们内斗。我们万不可中了他的奸计!”
“那依张兄之见,该当如何?”屏石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戒备。
张韫沉吟片刻,道:“硬抗,绝非上策。蒙骜大军驻扎城外,我们三家私兵加起来也不够塞牙缝的。但若完全顺从,更是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只有‘拖’与‘应’二字。”
“如何‘拖’?如何‘应’?”董阔追问。
“‘拖’,便是对查抄屏氏之事,表面应承,暗中拖延。”张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会向李斯回复,已着手调查,但屏氏在晋阳根基深厚,关系复杂,非一朝一夕能查清,需时日。期间,找些无关痛痒的小错漏搪塞,让他抓不到实质把柄,也挑不出我‘不作为’的错处。”
“‘应’,则是针对那郡学。”张韫继续道,“此乃秦法推行之国策,公然抵制不得。不如顺水推舟,让各家选派一些旁系或不甚重要子弟入学应付,甚至可以安插我们的人进去,摸清李斯的教学内容和真正意图。同时,私下里,我们要加强对本族核心子弟的教导,绝不能让他们被秦法洗了心智!”
屏石和董阔闻言,皆陷入沉思。张韫的计策,虽然被动,却似乎是眼下唯一能保全三家,又不至于立刻激怒秦人的方法。
“此计……可行。”董阔点了点头,“但李斯并非易与之辈,恐怕不会轻易被我们蒙混过去。我们还需做好两手准备。”
“董兄有何高见?”张韫问道。
“其一,继续加固我们三家的联盟,互通有无,共抗外敌。屏兄,方才张兄之言,确实是为大局考虑,还望屏兄莫要心存芥蒂。”董阔看向屏石。
屏石脸色变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国破家亡,我屏氏岂能独善其身?便依张、董二位之见。”
“其二,”董阔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李斯初来乍到,根基未稳。我们需派人暗中查探他的底细,以及他与那名唤嫪毐的随从究竟是何关系。此人据说深受吕不韦器重,却甘为李斯属官,形迹可疑。若能抓住他的把柄,或许能扳回一城。”
“善!”张韫抚掌道,“我亦有此意。那嫪毐看似粗莽,实则眼神内敛,绝非善类。我会派人盯紧他们二人。”
而此刻在晋阳,郡丞府的政令颁布不过三日,城东一处原本废弃的官署已被清理出来,挂上了“晋阳郡学”的木牌。虽然简陋,只有几间勉强修葺的屋舍,几张粗糙的木案和蒲团,但每日清晨,总有零星的年轻人怀着忐忑或好奇的心情前来报备、登记。
其中有衣衫褴褛、目露渴望的黔首子弟,也有几位衣着稍好、神情复杂的世家旁支,涂氏的涂昭赫然在列。
这日午后,李斯正在郡学的主厅内,亲自整理部分秦律竹简,以及一些他准备用于基础教学的木牍。事情繁杂,人手奇缺,他带来的几个文吏忙得团团转,汗水浸湿了衣背。案几上堆满了竹简和木牍,一部分是秦篆书写的律法公文,另一部分则是从赵国故档中拣选出来的户籍、田亩册,字迹是风格迥异的赵篆。两种文字混杂,加上部分简牍残缺,整理分类的工作异常繁琐缓慢。
李斯自己也埋首其中,时而蹙眉比对字形,时而将一卷放左,又拿起另一卷审视良久才放到右边。
一直靠在门柱旁,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厅内忙碌景象的嫪毐,不知何时踱步了进来。他看着李斯和几个文吏被那些竹简搞得焦头烂额,尤其是李斯在区分两种不同文字时那明显滞涩的动作,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站到李斯的案几旁,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指着一卷李斯正犹豫着不知该归于何处的赵国户籍简,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开口道:“郡丞,这个,是赵国的。那边那个,”他下巴朝另一堆竹简点了点,“才是秦国的。”
李斯猛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嫪毐。他没想到这个名义上的“都尉属官”一开口就指出了关键。
嫪毐见李斯看来,索性抱起手臂,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语气道:“看你们弄得费劲。左右我也闲着,不如我来帮你分分?这些文字我倒认得一些。”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恢复平静,顺水推舟道:“哦?嫪兄竟识得两国文字?那真是帮大忙了!有劳嫪兄。”
嫪毐也不客气,直接走到堆放竹简的地方,俯下身,双手如同拣选石子般,极其麻利地开始分拣。秦篆归左,赵篆归右,速度比那几个专门的文吏快了不止一倍。甚至有些字迹模糊、风格介于两者之间的简牍,他也能迅速判断,准确归类。
李斯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锐利地锁定在嫪毐身上,看着他熟练地处理那些赵篆简牍,终于开口问道:“嫪兄,你似乎对赵字……极为熟悉?”
嫪毐分拣的手顿了顿,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复杂的表情,但很快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又带着点沉郁的样子,坦然道:“熟悉?谈不上。不过是在来秦国之前,某本就是赵人罢了。”
“赵人?”李斯心中微动。
“嗯,”嫪毐点点头,似乎不愿多谈细节,只简单道,“早年在家乡邯郸讨生活不易,后来辗转流落,才到的秦国。”他耸耸肩,补充了一句,“会认几个字,方便混口饭吃,不稀奇。”
不稀奇?李斯心中冷笑。在这个时代,识字本就是少数人的特权,更何况是精通两国文字,还是赵都邯郸出身?这嫪毐,果然浑身都是秘密。
“原来如此,失敬。”李斯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一卷简牍,“那今日便辛苦嫪兄了。这郡学初立,杂事繁多,正缺嫪兄这样眼明手快的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