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嫪毐出人意料的“援手”下,那些混杂着秦篆与赵篆的竹简木牍总算被初步分门别类。
嫪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慵懒的样子,斜睨着李斯:“郡丞,分好了。”
李斯看着眼前泾渭分明的两大堆文献,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他微微颔首,对嫪毐道:“有劳嫪兄。不过……”他随手拿起一卷秦律竹简,又拿起一卷赵国田亩册,“光靠这些,还远远不够。”
嫪毐挑眉:“哦?郡丞此话怎讲?”
李斯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摇了摇头:“治民,勉强够用。育人,远远不够。”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院外,隐约能听到从另一间刚刚修葺好的厢房里传来有些生涩、但还算整齐的诵读声。那是郡学最先开始的基础班,十几个年轻人正在几名略通文墨的秦吏带领下,一笔一划地学习辨认、书写最基础的秦篆。
“诺,就像那样。”李斯收回目光,“让他们先识字,先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读懂秦国的告示和律令。这是第一步,也是必须的一步。”他派下去的文吏回报说,进展还不错,那些渴望改变命运的年轻人学得很用心。
李斯心中却掠过一丝复杂的念头。他看着那些象征着秦国统治秩序的文字,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将一种文字、一种律法、一种思维方式,强行灌输给这些原本属于赵国的子民。这和后世所谓的‘文化殖民’,何其相似? 用统一的文字消弭地域的隔阂,用统一的律法构建帝国的秩序,最终将所有人都纳入“秦”这个巨大的熔炉之中。虽然手段是必要的,甚至是实现他心中宏图伟业的基础,但那来自现代灵魂深处的一丝警惕,还是让他对这种强加于人的文化统一,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可能在赵人的眼里,自己的行为算作是“?用秦地贵族文化压迫赵地无产阶级,背叛母国阶级立场,甘当秦国霸权走狗”。
李斯很快将这点杂念压下,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几日,李斯几乎将自己关在了临时划拨给他的后院书房。他摒退了大部分杂务,只留下一名负责研墨、递送简牍的亲信小吏,以及……偶尔会像影子一样出现在门口或窗外的嫪毐。
他要做的,是一次知识上的“降维打击”!
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记忆储备,李斯开始动手编撰一部全新的启蒙教材。他以秦篆为基础,先编了基础的识字和计数部分。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核心,在于后面他命名为《形数要术》的部分!
他摒弃了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那种宏大空泛的论述,也不同于传统匠作知识的口耳相传、秘而不宣。他直接引入了现代初中级别的几何学和基础力学!
点、线、面、角的清晰定义;三角形、圆形的基本性质与面积、周长计算公式;勾股定理的简洁证明和广泛应用;杠杆原理的精确表述;滑轮组的省力计算;乃至简单的受力分析示意……
为了让这些抽象的知识变得直观,他煞费苦心。竹简刻画复杂图形极为困难,他便命人寻来平整的木牍,甚至动用了几张处理过的、颇为珍贵的羊皮,亲自动手,用细炭笔绘制了大量清晰的几何图形和力学示意图。那些简洁的线条、明确的标注,与这个时代模糊混沌的绘图方式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重要的是,每一条原理后面,都附带了极其实用的例子:如何用三角法测量河宽、计算田亩;如何设计最省力的汲水桔槔;如何判断房梁的最佳支撑点以承受最大重量……
这份教材,是李斯为这个时代量身定做的“金手指”,是他快速撬动晋阳、乃至未来天下的一个支点!
教材初稿完成,需要誊抄和制作一些简易教具。李斯手下能书写的文吏不少,但擅长精细制作和准确绘制图形的却不多。这时,一个沉默寡言、但眼神专注、双手布满老茧的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名叫相里岳,是秦国官方记录在案的墨家子弟,被郡府征召来修缮官署。李斯观察他几日,发现他不仅识字,并且手艺精湛,而且对器械构造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于是,便将誊抄《形数要术》中图形部分和制作教具的任务交给了他。
相里岳最初只是领命干活。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几片写满字的木牍和绘满图的羊皮,准备依样画葫芦。然而,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了原地!
那些简洁到极致的几何图形,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力学分析示意图,都透着一种直指本源的精确与力量!
他自幼学习墨家技艺,深知墨家在机关术、守城器械上的高深造诣。但也正因如此,他更清楚墨家理论上的瓶颈!墨家精于实践,总结了无数经验技巧,却始终难以将那些复杂的力学现象、精密的几何关系,提炼成如这教材上一般简洁、普适、可计算的公理!
比如,如何精确计算不同臂长的杠杆能撬动多重的物体?如何用最少的材料构建最稳固的支撑结构?墨家匠师们更多依赖经验估算和反复试错,知其然,却往往难以系统地知其所以然。
但现在!这薄薄的几片木牍和羊皮上,那些看似简单的公式和图形,竟如醍醐灌顶般,将困扰墨家先辈多年的诸多难题,给出了清晰无比的解答路径!什么叫“力乘以力臂等于阻力乘以阻力臂”,什么叫“三角形的稳定性”,这……这简直是神来之笔!
相里岳捧着那几片轻飘飘的木牍,双手却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抬起头,也顾不上身份尊卑,跌跌撞撞地冲到正在规划郡学后续课程的李斯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郡、郡丞!”相里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他高举着手中的木牍,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此!此《形数要术》……敢问郡丞,这上面所载之法理……何、何以能如此精妙绝伦,直指器械营造之根本?!”
他指着其中一幅杠杆原理的示意图,激动得语无伦次:“晚生……晚生曾涉猎家传之学,于机关构造、土木营造略知一二,深知其中力学、几何之变幻无穷,难以尽述其理!然郡丞此寥寥数言、几幅简图,竟、竟将诸多困扰我等先辈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一语道破!这、这简直是……”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敬与深深的困惑,望着李斯,一字一句地问道:“敢问郡丞!此等经天纬地之学,究、究竟从何而来?!”
站在门外阴影里的嫪毐,也看到了这一幕,他那双总是带着些许玩味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