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凉,咸阳城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中。永丰里的郡丞府邸,虽比不得相邦府那般煊赫,却也庭院深深,格局齐整。对于从秦岭深处下塬里村走出来的魏滢和她的婆婆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既新奇,又带着一种无形的隔阂。
自从被李斯派庸虎接来咸阳,她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告别了破旧的茅屋、繁重的农活和粗粝的饭食,如今住进了有仆婢侍候的宅院。魏滢聪慧,适应力强,很快便大致摸清了府中的规矩。她常在安顿好婆婆后,独自坐在廊下,借着天光,默默研读李斯临行前留下的一些书简,希望能多学一些,将来或许能帮上那位大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忙。
这日下午,魏滢由负责侍候她们起居的中年仆妇阿秋陪着,到府邸附近一条还算清静的巷子里的小铺去采买丝线。永丰里多是官宦府邸,巷陌也比寻常市井整洁许多。
刚买好丝线,主仆二人正欲转身回府,忽闻一阵轻微的马蹄和车轮声响。一辆装饰考究、由骏马拉着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巷口不远处停下。车帘被一只素白纤手轻轻掀开,一位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只一眼,魏滢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容貌极为出众,身姿挺拔,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衣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清冷如月,眉宇间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和干练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眼眼角下方,缀着一颗极小的泪痣,非但没有增添丝毫柔弱,反而如同上好的美玉上一点精心雕琢的微瑕,更添了几分别致和难以言喻的距离感,让人望之而心生敬畏,不敢轻易亵渎。她目光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只是随意一瞥,便让周围几个路过的行人下意识地垂首让路。
魏滢从未见过如此气度的女子,那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掌控感和疏离感,与她自身温婉内敛的气质形成了天壤之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线团,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自惭形秽,又像是一种遥不可及的仰望。
“夫人您瞧见了吗?”旁边的阿秋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惊叹和敬畏,“那位……那位就是相邦吕公的千金,吕家小姐!咸阳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呢!哎呀,真是……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又贵气又……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吕娥蓉并未在此停留,似乎只是在此换乘或是稍作停留,很快便在侍女的簇拥下,转身上了另一辆早已等候在此的、更为朴素些的马车,悄然离去。
巷子恢复了平静,但魏滢的心湖却被彻底搅乱了。刚才那惊鸿一瞥,那位贵女清冷出尘的身影,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阿秋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惊艳中,一边随着魏滢往回走,一边忍不住继续感叹:“唉,也只有吕小姐这样的贵女,才配得上咱们大人这般的人物啊。”
她这话脱口而出,或许只是无心之语,是将眼前所见的顶级贵女与她所知的最有出息的男人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
但听在魏滢的耳中,却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中最柔软、最彷徨的地方。
吕家小姐……贵女……
是啊,刚才那位吕小姐,无论是容貌、气质还是家世,都与如今身居高位的李郡丞是何等的“匹配”。而自己呢?一个山村寡妇,靠着他的恩情才得以寄身于此……
她原本努力压抑着的、那些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和隐隐的担忧,此刻被阿秋无心的话语彻底勾了上来。理智告诉她,李斯将来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是必然的,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对他只有感激,绝无他念。
可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酸涩和失落感,又是怎么回事?她想起了下塬里村的月夜,想起了他专注的眼神,想起了他临别时的嘱托……那些记忆,曾是支撑她度过艰难岁月的微光,如今却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夫人的心思,奴婢们哪里敢揣测。”魏滢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平静地对阿秋说,“大人的事,自有大人考量。你我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可。以后休要再议论这些。”
阿秋自知失言,连忙噤声称是。
回到跨院,魏滢默默地将丝线收好。婆婆正坐在窗边,眯着眼看着外面。见她回来,便笑着招手:“滢儿,回来了?快坐下歇歇。你看这天儿,一天比一天凉快了,坐屋里暖和。”
魏滢走过去,挨着婆婆坐下,勉强笑了笑:“嗯,是凉快了。阿婆,您今天觉得怎么样?身上还乏吗?”
“不乏,不乏!”婆婆拍了拍自己的腿,脸上是满足的笑容,“好着呢!有吃有穿,还有人伺候,不用下地干活,老婆子我这把骨头都轻快不少。多亏了李大人啊,真是大好人!等他回来了,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嗯,是该谢谢大人。”魏滢低声应道,目光却有些飘忽。
婆婆没察觉她的异样,继续絮叨着:“就是这宅子太大,人也多,规矩也多,有时候老婆子我这心里头啊,有点空落落的。还是咱们下塬里自在,想去哪溜达就去哪溜达,邻里乡亲的也能说说话。”
“阿婆,您要是觉得闷,明天我陪您在院子里多走走。”魏滢柔声安慰道,心里却想着,这府邸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她们就像是飘萍,暂时依附在这里。
“那敢情好。”婆婆笑了,“不过啊,滢儿,你也别太拘着自己。我看你天天不是看书就是做针线,也该松快松快。李大人把咱们接来,就是让咱们过好日子的。”
“我知道的,阿婆。”魏滢轻轻握住婆婆的手,那双手也曾粗糙不堪,如今却养得柔软了些。她望着婆婆眼中单纯的感激和满足,心中更加酸涩。婆婆想的是安稳度日,可她却忍不住去想那些更远、更不确定的未来。
她收回思绪,看着庭院里自己种下的几盆花草。它们努力地生长着,却终究与这座府邸的精致显得格格不入。就像她自己。
那位吕家小姐清冷华贵的身影,与自己布衣荆钗、满手劳作痕迹的样子,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她知道,她们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