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心中登时闪过一丝无语。
这吕家小姐,果真看似清冷如仙,实则心有九窍,每一问都暗藏机锋,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她设下的言语陷阱。
从“好色”之心,直接跳到“分桃之癖”,这转折之突兀,简直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
若是寻常腐儒,此刻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或斥为荒唐,或引经据典强行辩驳,但无论哪一种,都落了下乘。
李斯是谁?
他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已转了千百回。这看似绝杀的一问,恰恰是他彻底辩倒这位相邦之女的最佳契机!
只见李斯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那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嗒”,仿佛不是在回答一个冒犯的问题,而是在敲响一节新的课程的讲钟。
“吕小姐这个问题,问得极好。”
他先是给予肯定,瞬间掌握了话语权的主动。
“但吕小姐似乎混淆了一个概念。”李斯目光清澈,直视吕娥蓉的眼眸深处,
“我方才所论,是根植于人性的‘性’,而小姐所问,已是沉溺于心魔的‘癖’。”
“性与癖?”吕娥蓉的凤眼微微眯起,这个提法,她闻所未闻。
“然也!”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食色,性也。然则暴食无度,贪恋珍馐,此为饕餮之癖;男女相悦,人之大伦,然则淫乱无度,沉湎女色,此为荒淫之癖!”
他话锋一转,如利剑出鞘,直指问题核心:
“同理,‘分桃’之事,若仅是天性偶异,与常人不同,那仍属‘性’的范畴,无所谓高下对错。
可若因此罔顾人伦、败坏德行、荒废事业,那便是由‘性’堕落为了‘癖’,成了心魔!此等心魔,与好色之徒沉溺温柔乡,又有何异?皆是‘失度’之祸,是‘伐性’之斧!”
这番话,瞬间将一个具体的、带有歧视色彩的“分桃之癖”,提升到了普遍的哲学思辨高度。它不再是关于取向的问题,而是关于“自控”与“沉溺”的原则问题。
李斯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丝悲悯与洞察:
“吕小姐之所以有此一问,想必是见多了那些世家子弟,或流连于女闾,或耽于分桃,将祖辈基业视若无物,致使家道中落。
此等行径,无论其好男风还是好女色,其根源皆在于意志薄弱,被欲望所奴役,而非驾驭欲望。这才是我辈当引以为戒的。不知我此言,可为小姐解惑?”
他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吕娥蓉的心坎里!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正是因为之前接到来信,她那两个在吕氏封地的兄长,生活糜烂不堪,一个广纳美妾,一个则与门客不清不楚,将封地搅得乌烟瘴气,已然成了吕氏的丑闻。
她既愤且忧,这才借着与李斯的辩论,将心中最大的困惑抛出。
而李斯的回答,不仅完美地解释了问题,更反过来体现了他思想的纯正与高远,他评判的从来不是表象,而是本质!
吕娥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一切。她那锐利的审视,终于彻底化为了纯粹的欣赏。
就在此时,李斯嘴角的玩味笑意更浓。他身体微微后仰,姿态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的辩论,此刻是闲谈时间。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少了几分论道的严肃,多了几分个人的风趣:
“说完了‘理’,李某倒是有个疑问。”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吕娥蓉,带着一丝狡黠,
“不知吕小姐方才那一问,是为天下人而惑,还是……”他故意拖长了声音,
“……是为李某一人而忧?”
这句近乎挑明的话,瞬间让空气都变得暧昧起来。
不等吕娥蓉回答,李斯便发出一声轻笑,语气坦荡而自信:
“若为后者,吕小姐大可安心。李某虽论‘好色’为雄心之火种,然此心所向,始终是《诗》中所云之‘窈窕淑女’,断无分桃之癖。”
他这番话,说得直接,却又因其自信而毫无轻浮之感。既是对吕娥蓉尖锐问题的正面回应,又是一种近乎自证的坦诚。他等于是在告诉她:我的理论无懈可击,我本人,也绝对正常。
吕娥蓉一贯清冷的脸颊上,罕见地飞起一抹微红,但心中对这个男人的评价,却又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坦荡、自信,且不乏风趣。他不仅能解构天下大义,也能从容面对俗世的猜疑。
然而,当吕娥蓉在偏房为李斯的思想与风度所折服之时,她并不知道,在相邦府的权力中枢,一场围绕着李斯本人、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已悄然降临。
相邦府,书房。
夜色已深,一盏错金银的铜制行灯,将吕不韦的影子投在身后的漆壁之上,扭曲而巨大,一如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分桃之癖?”
当甘罗用最隐晦的言辞,将从冬儿那里榨取出的“惊天秘闻”禀报上来时,即便是权倾朝野的吕不韦,也足足愣了三息。他脑中首先闪过的,不是鄙夷,而是荒谬。紧接着,一股狂喜险些冲破他素来沉稳的仪态!
成了!这盘棋,彻底活了!
李斯有此“隐疾”,那么他对自己女儿娥蓉冷淡,便是天经地义!蒙氏联姻之事,更是迎刃而解!最关键的是,这个把柄握在手中,李斯这匹千里马,就永远挣不脱相邦府的缰绳!
然而,这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股刺骨的寒意与锥心的痛楚所取代。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吕娥蓉。那是他吕不韦的掌上明珠,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她聪慧、美丽、高傲,如云端之月。
他怎能,怎能为了一个国之利器,就将女儿推入一个空守闺帏的婚姻,让她一生面对一个对女子毫无兴趣的夫婿?
“相邦?”甘罗见吕不韦脸色变幻,心中一凛,不敢多言。
吕不韦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舍弃李斯?不!绝无可能!此人胸藏经纬天下之术,放他出府,无异于纵虎归山,他日必成心腹大患!牺牲娥蓉?他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良久,他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从不是任人摆布的寻常女子。这件事,必须让她自己来选。
……
清冷的月光,透过轩窗,洒在吕娥蓉的闺房内。
吕娥蓉身着一袭月白色曲裾深衣,正坐在席上,面前摊开着一卷“义纸”,正是《吕氏春秋·贵生篇》的本月的最终版本,她纤细的手指正持笔做着最后的校勘。
“娥蓉。”吕不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
“父亲。”吕娥蓉放下笔,起身相迎。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吕不韦看着女儿清冷如玉的容颜,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用词极为谨慎:
“娥蓉,关于你与李斯……的婚事,为父……今日得知一桩秘辛。”
他斟酌着,将那桩“秘闻”用最委婉的方式道出:
“李斯此人,才华盖世,然……其志趣或与常人殊异,于人伦大道之上,恐有亏欠。为父不愿你……所嫁非人,抱憾终身。”
话音刚落,吕娥蓉那双凤眼只是微微一闪,便瞬间明白了父亲话语背后所有未尽之意。刹那间,她脑中无数的线索如同电光火石般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