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来的所有疑虑,在这一刻,尽皆冰消雪解!
父亲听到的,是流言。
而她听到的,是那李斯亲口所言的真相!
就在不久前,那个男人还带着一丝士人特有的风趣与坦荡,亲口对她说:
“李某此心所向,始终是《诗》中所云之‘窈窕淑女’,断无分桃之好。”
他言谈之时,眼神清澈,语气自信,绝非作伪。
可如今,这桩“分桃之癖”的流言,竟已传到了相邦府中!
这或许并非一个被意外揭开的秘密,而是一面被精心打造、并刻意示于人前的盾牌!
吕娥蓉的心,猛地一沉!
她瞬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咸阳城中,权斗如渊,多少英雄豪杰,最终并非败于沙场之上,而是倾覆于内帏之中。
而这桩“分桃之癖”的流言,便是最完美的破局之法!
这流言,能让他名正言顺地与所有权贵女眷保持距离,能让他避开无数潜在的政治陷阱。这是一种自污,更是一种自保!
何等釜底抽薪的决绝!何等匪夷所思的智略!
更重要的是,这不仅仅是为了自保!
吕娥蓉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惊人的真相上:眼前的李斯,并非真正的李斯。
他是为了践行故友临终前的嘱托,为了让那个因救他而死的“李斯”之名,之志能继续“活”下去,才抛弃了自己的本名,顶替其身份,孤身入秦!
他舍弃了过去,舍弃了名誉,如今,甚至甘愿在世人眼中,舍弃为人之德行!
这与史书所载的那些传奇刺客何其相似?
聂政刺韩相侠累后,为免连累亲姐,竟“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以一手之力,毁掉自身一切可供辨认的痕迹!
眼前的李斯,不也正是在用另一种方式“毁掉”自己吗?他以“李斯”之名为皮囊,用“分桃之癖”这等恶名为迷雾,将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自己,彻底埋葬于咸阳的诡谲风云之下!
他所论的“驾驭欲望,而非被欲望奴役”,他自己,正在以最极端、最悲壮的方式践行着!
再联想到他府中的纪嫣,那位风姿绝代、足以令任何男子动心的佳人,他对其守之以礼,并非无情,恰恰是因为他那如钢铁般的意志,正将这份属于男儿的“欲”,死死地压制在他那名为“天下”的宏图与名为“道义”的承诺之下!
他果然是言行如一,是个真正的行义之人!
这一刻,吕娥蓉眼中的李斯,形象陡然变得无比高大。
他所承受的压力,所背负的秘密,该有多沉重?
这份“牺牲”,这份决绝,才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真正力量!
想通此节,吕娥蓉心中所有的疑虑尽皆化为敬佩,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
这样的男人,才是她吕娥蓉看得上、配得上的男人!他是雄主之佐,是开创一个时代的国士!
嫁给他,不是下嫁,而是与一个伟大的灵魂同行,共鉴此大争之世!
她霍然起身,清冷的脸上第一次绽放出决然的光芒,那双凤目亮得惊人,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父亲,不必多言。”
“女儿,非李斯不嫁!”
吕不韦猛地抬头,满脸错愕与不解。他准备了满腹的说辞来劝慰女儿,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回答。
吕娥蓉看着惊愕的父亲,唇角勾起一抹自信而智慧的微笑,声音清越如磬:
“父亲,您只看到了流言的‘瑕’,女儿看到的,却是这块璞玉为成大器,不惜自琢其身、以谤为盾的‘义’与‘智’。此等人物,古今罕有。”
“能嫁与此等丈夫,共观天下风云,是女儿之幸。”
“此婚,女儿嫁定了!”
吕不韦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眼前这个光芒四射、意志决绝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以及……深深的头疼。
他听懂了女儿每一个字,却又仿佛一个字都没听懂。什么“以谤为盾”?什么“为成大器,不惜自琢其身”?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竖子之见!他吕不韦玩弄权术一生,深知清誉之重。李斯此举,在他眼中,要么是另有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图谋,要么就是……他真的有此隐疾!
女儿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在他听来,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聪慧女子,用自己的想象,将一桩丑闻强行进行美化。
云里雾里,想不通透!
罢了,罢了!既然娥蓉这般铁了心,那便由她去。反正,只要李斯这柄剑能为我所用,他背后的缘由究竟为何,又有什么所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着吕娥蓉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相邦的沉稳:
“既如此,你便先退下吧。此事,为父自有计较。”
“是,父亲。”吕娥蓉盈盈一拜,转身离去。她知道,从她说完那番话起,这门婚事,便已再无更改的可能。
待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吕不韦脸上那丝温情瞬间敛去,化为一片深不可测的阴沉。他对着门外沉声道:
“传甘罗。”
“诺。”未过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甘罗快步入内,一踏入书房,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几乎凝固的威压。他不敢抬头,深躬一揖:
“义父召见,孩儿在此。”
吕不韦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端起几上早已微凉的茶水。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让甘罗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半晌,吕不韦才用平淡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唤道:
“甘罗。”
“孩儿在。”甘罗心头一凛,躬身应道。
“本相问你……这李斯,与你,是否走得颇近?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雷在甘罗脑中炸响!他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菊下一紧,险些瘫软在地!
相邦这是什么意思?!他听到了李斯“分桃之癖”的流言,又见我与李斯有所往来,这是在怀疑我……也是同道中人?
这等诛心之问!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曲裾深衣,甘罗猛地跪伏在地,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义父明鉴!孩儿……孩儿与李斯不过是公事往来,绝无半点私情!请相邦明察!”
“呵呵……”吕不韦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比酷刑更让人恐惧。
“莫要惊慌。”他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看向甘罗,
“本相相信你。”
甘罗闻言,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头垂得更低了,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果不其然,吕不韦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然如此,你明天前往李府送请柬时顺便替本相去传一句话。”
“请相邦吩咐!”
吕不韦站起身,踱了两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之重:
“你就告诉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