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之后回忆起那段在海上漂泊的日子,经历的苦难绝对多于收获。而几个孩子年纪的幼稚小鬼,在旅途中自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感悟。
即便在出发前做了那么多详细的计划,真正踏上旅途的时候反而出了诸多变故。就像他们压根就没有办法横渡永恒之海,也没有办法得到天族的入境许可。虽然那些漂亮雪白的倩影还是叫这帮人呆愣了好一阵子,可最后只能狼狈地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但计划被打乱,还是有些可以施行的。比如说他们想要去的精灵森林。在与龙族结盟,沟通两大陆的皮兹海峡建立前,人族与精灵的关系称得上和睦。对于提供贵族大部分香料之地的经历森林,他们想要探索其实也算不上难事。
不过他们确实差了那么一点运气,具体表现为,在进入森林之际,就目睹了一场人类的逆天祭祀。祭祀方式是捆着三只活鸡和两根牛舌,围着一个精灵模样的人跳舞。
最后祭品在圆锅中熬煮成紫红色。那人面不改色地把那些祭品吞了下去,随后凌厉地看向了围观的三人。
他们都吓坏了,从来没有跑那样快过,唯恐慢了就要被他们抓走一起煮进那口看起来比他们都要大的锅里。
从精灵森林逃脱之后,莱斯利宣布了新的计划。
“我们现在要回去了。”
他们的出逃不到两个月,距离他们安排好的逃亡目标差了好几个大半,但是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对于孩子来说,实在是过于可怖。即便他们并没有多少想念家族的意思,但不得不承认,居于一隅的安稳实在是现在动荡许久的几人最需要的。
不过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莱斯利也是异常的悲哀难过的。他在夜里小声地啜泣起来,然后格拉德被发现。守夜的库特并没有察觉这个小小插曲,他因为困倦已经进入了梦乡。
格拉德犹豫一下,还是慢吞吞地翻出手绢,探过身去擦莱斯利的眼泪。经过两个月的相处,莱斯利也不像最开始的那样对他过分刻薄了,现在算是中等程度的刻薄。虽说格拉德并不在意他的刻薄话。
他的手绢还没来得及碰到莱斯利含泪的小脸,就被粗鲁地打断了。格拉德被拍了手腕,自然握不住东西。那条丝质的手帕顺着动作滑落下来。
在微弱的光线下,其实看不到莱斯利的脸。但是格拉德还是抿一下唇,道:“不要哭了。”
“我不是在哭!”莱斯利高声反驳他,可这句话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他像小狗一样抽了抽鼻子,凶狠道,“你为什么过来?!”
“我听到声音。”格拉德小声说,想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手帕,但是半天没找到,只能尴尬地把手缩回去。
“……”
莱斯利忽然恼了,“喂,小呆瓜,你不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窝囊吗?”
“……”格拉德歪了歪头,“什么意思?”
“就是现在这样。”莱斯利似乎是坐了起来,发出了悉悉索索布料磨蹭的声音,“我怎么……你,你都不反抗不生气的。你干什么呢?”
格拉德想了想,回答道:“因为没有意义呀。”
“啥意义?”莱斯利显然被他的话说得发懵。
“没有意义。”格拉德垂下眼睫,“我打你,骂你,有什么意义吗?你又不会高兴起来,我也没有好处……要是你生气了,说不定还要把我丢掉喂精灵。你才是船长呀。”
“你……我……”
莱斯利被他这一通堵了回去,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但是点头承认他说得对,莱斯利肯定做不到这一点。
他霎时间更郁闷了,于是他探身在对面人脸颊上拧了一把。
“?”
格拉德有点诧异地后撤一点,反应过来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能微弱地抓住那作恶的胳膊,小声抗争:“别掐我了。”
“就是这样怂包的样子!”莱斯利啧一句,“你和你哥哥真的一点关系都不像啊。除了长得一样。”
格拉德揉着自己的脸颊,听到这话心里酸得要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话。这样拿他和海默比较的话。
他怎么可能比得上海默呢?
哥哥那样好,那样优秀,所有人都喜欢他。
格拉德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好。
可是海默对自己那么好,好到格拉德都不敢妒忌他。
这个时候格拉德只想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就像寓言故事里的那只窝在井底的青蛙。它的世界只有小小的一口井。它不知道外面有多广阔,也不知道外面有多残忍。
格拉德知道海默很优秀,知道自己注定要活在双生子哥哥的阴影下一辈子翻不了身,知道自己怯懦又阴暗,一点不讨人喜欢。他只能刻意地忽略这样的事实,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过得太悲剧。
可这样也有错吗?
格拉德难过起来,吸了吸鼻子,觉得眼睛和心脏一起酸涩起来了。
“你干嘛?”莱斯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顿时警惕起来,“喂,你不会要哭吧?小呆瓜?”
格拉德本来没准备掉眼泪,可是听他这样一说,反而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我不是……呆瓜。”他的声音很微弱,并不敢高声。就连难过掉眼泪的时候都要是怯怯的,因为声音大了会惊醒守夜的库特,也会弄脏莱斯利的被褥,还会叫他们厌恶。
“喂喂喂……”莱斯利显然很头疼,啪地一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夜灯,凶恶地警告他,“别哭了别哭了,再哭就把你丢下去喂鱼!”
“……对不起。”格拉德小声说,用力地擦拭眼角,但是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呼吸颤抖地回应,但莱斯利看起来显然更心烦了。
“哭什么啊!……”莱斯利气恼道,但还是凑过来,拿了新的手帕给他擦眼泪,“不是来安慰我的!你怎么哭起来了?!我没惹你吧!?”
他的声音很大,看起来也很凶。
格拉德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没有。”
“没有你还哭!哭什么哭!?”莱斯利怒道。
格拉德无声地擦着眼泪。眼角鼻尖都是红彤彤的,墨色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看起来好不可怜。
不得不说看到最讨厌的长相,做出这样一副凄惨姿态,还是叫莱斯利感受到了微妙的痛快。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人才不是海默那个眼高于顶的装逼犯,而是说一两句重话就要缩着头一言不发的胆小鬼格拉德。
“我又不是故意喊你呆瓜……”莱斯利嘟囔道,“你看你这呆傻的样子,我没喊你傻冒就不错了……”
格拉德一顿,霎时更难过了。他不想做呆瓜,也不想当傻冒。
“再说了,没看见我不想见人吗?你还硬生生地凑过来!”莱斯利生硬道,“和你哥哥一样不识趣!一样讨厌!”
格拉德小声说:“我想要安慰……安慰一下你。”
“你会安慰个屁!你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莱斯利毫不留情地指出,“你还来安慰?安慰什么?”
格拉德垂下头,挣扎着说出了实话:“……我不想要回家……”
“所以说才来讨好我一下?”莱斯利鄙夷道,“你……就不能只是想安慰我才来?”
格拉德温温吞吞:“安慰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他的声音压低:“……也没有什么……必要的。”
“靠……你……”莱斯利一时噎住,半天才想到了合适的形容词,“你这人,怎么这么……势利啊喂……”
格拉德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只是为自己考虑得更多些。硬要说他势利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错。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个。
莱斯利有点着恼地掐了把他的脸颊。格拉德这次疼得没忍住喊出声来。
“你对我这么不客气!你还想我带你出去!你……你!……”莱斯利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撒了手,气恨恨道,“……算了。”
格拉德揉着酸痛的脸颊,小声问他:“所以,我们还能继续走吗?”
“怎么可以啦!”莱斯利说,“你没看到吗?外面这么多东西,哪里应付得来?要是运气不好,死在外面了,那岂不是要倒大霉?!”
格拉德揉着自己的脸,弱弱道:“回去也不一定应付得了啊。”
“……”
莱斯利忽然沉默了。半天,他才抬起一点头,看向昏暗中的船顶,那里正随着拍打的波涛轻轻摇晃,像是母亲幼时的摇篮曲。
这样的环境中其实很好入眠,但是他们却异常的清醒。在这样深的夜里,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确实是这样。”莱斯利说,“就算我回去了,他们还是不会让我学医药,也不会让我当医师。他们也照样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细白的手:“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叛逆的时间比之前的孩子更长些。”
格拉德抿一下唇,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分享自己的经历从而引起对方的共鸣。但是他并不想要再提到海默。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其实算不上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话题。
“我不想回去,不是因为在外面就可以实现我的抱负,或是叫我重获新生……”莱斯利喃喃,
“我只是想要找一个能够逃避的理由而已……就连这艘船,我出海的通行证,都是家族给的。他们知道我无论在哪里都不可能实现这些东西……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懦弱的人……”
格拉德嗯一句。
“?”
“干嘛啊你?”莱斯利不爽了,“我随便说一句你还真放心上了?你真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什么意思?”
怕他又掐自己,格拉德后撤一点,随后慢吞吞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说谎话。”
“没有说谎话?”莱斯利被他这样的发言都逗笑了。冷哼一声,随后道:“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就是因为你哥哥?”
格拉德垂下头,没有回话。
只是因为海默吗?
“哎,我也没有和你说过我为什么烦他?”莱斯利皱了下鼻子,
“咝,其实我一开始还挺喜欢他的,毕竟喜欢他的人也不少嘛。家族里的人也叫我多和他走动走动……他们那些人比海默还讨厌的,平时看人都是拿鼻孔的……”
“海恩子爵嘛,说实话,你爹在大家这边风评可差。但是海默就完全不一样。”
格拉德自然知道这些。海恩子爵沿袭的爵位其实非常滑稽,上一任子爵没有子嗣,海恩纯粹是捡了自己表亲的漏,没有什么人真的把他当子爵看。更别说他举止粗鄙,形貌丑恶。
但海默确实完全不一样。他模样俊美,待人谦和有礼,课业优异,年纪轻轻就得到多方青睐,被誉为“帝国明珠”。
海默就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有了家族丑恶的衬托,更显得他水灵灵地亭亭玉立。
“本来家里叫我和你哥哥多交好……我是没有多放在心上的。”莱斯利说,“毕竟我懒得和人交什么朋友……所以我本来也不应该讨厌他的。”
“不过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人……”莱斯利啧一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他在虐猫啊。”
幼猫细嫩的脖颈被紧紧卡在虎口,不住地发出尖锐的呼叫。孱弱的柔软四肢不断扑腾,绝望而微弱地挣扎。
那是一只漂亮的花斑猫,在学院里很有名。它的妈妈没能活过帝国的冬天,于是学生们对这只小猫也给予了更多的怜惜。
它有自己的名字,叫作晨曦,寓意着新生。平时也有不少学生常常投喂熏肉水煮鸡胸给它,特别溺爱它的小姑娘还会把肉块撕得细细的,一点点喂给它吃。
而被全学院关怀照顾的小猫,如今正在学院中风评最好的,帝国明珠手中因窒息而苦苦挣扎。
海默漂亮的面上一片淡漠,修长柔韧的手指无情地收紧。那只被赋予了新生期待的小猫,就在他的动作下一点点地失去生机。
它被学生们所拯救,被学生们所爱护,自然不会料到大家都喜欢的帝国明珠会对它痛下杀手。在它死前它大概还在用柔软的脖颈蹭他的手。
莱斯利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是见此还是加快了脚步,赶到对方面前,要他松手。
但即便他已经走到了海默面前,出声制止了,对方仍旧不徐不快,慢吞吞地把那只猫彻底掐死后,才悠悠抬起头来,淡定滴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你!?”
莱斯利没有想到这人居然这样淡定,似乎一点不担心他把这件事说出去。当然,莱斯利相信,就算他把这件事说出去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温柔谦和的帝国明珠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就想要大喊出声,吸引其他人的注意。这样所有人都看见了,证据肯定就确凿了吧。就算是帝国明珠也会受诟病的。这可是学生们最喜欢的猫。
可是莱斯利还没来得及高呼出声,就被海默淡淡扫过来的一眼惊退了。
其实对方什么也没有做。可是莱斯利就是生出了没有道理的恐惧,这样的恐惧实在是没有道理。现在感到恐惧的明明应该是海默才对。
是他杀死了晨曦,杀死了大家最疼爱的小猫,做了这样穷凶极恶道德败坏的事情,要是被大家发现了,那么海默就会身败名裂,遭人唾弃。
而莱斯利自己,明明是正义的裁决者,他及时出现,要告止这场凶案,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是他也付出了努力。
他理应不会害怕的。
莱斯利吞了吞口水,尽量压抑着没道理的恐惧,然后高声叫喊出声:“他杀死了‘晨曦’!”
他的宣判和叫喊很快就吸引来了众人的注意,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大家都是那样宠爱这只苦命的小猫,听闻它的死讯,都露出了悲哀的神色。不少人捂住嘴唇,已经在低低地哭泣。
莱斯利这个时候认为胜券在握,那无端的恐惧也终于消散了大半。他也成为了周边审判凶案中的一员,对着中间的海默怒目而视。
寂静,周边的一切都是那样寂静。
海默忽然抬起头来。莱斯利猝不及防同他对视。
又来了。
这没有道理的恐慌与惧怕。
他吞了吞口水,正想要强迫自己安心,就听到了海默轻飘飘的三个字:“和我没关系。”
“?!”莱斯利顿时恼了,“和你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
他刚说完这番话,忽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围在中间的那个人,从海默变成了自己。
海默平静地望着他,和周边捂着嘴为晨曦死亡难过的同学一道注视着他。
“我?”莱斯利不可置信,“你们觉得是我做的?!”
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蒙特从来都不和我们好好说话……”
“少爷自然是瞧不起我们的。”
“‘晨曦’是只野猫,他看不上也正常……”
人群中窃窃私语。
“明明是他做的!”莱斯利不可置信,“我都和你们说过……”
他的辩解并没有人去听。那审判的审视的目光,很快地落在他身上,然后又收了回去。偶尔有人抬头去看海默,但无一例外是欣赏的崇敬目光。
海默·海恩此时垂着头,眼角微红,红唇微抿,显然是为了这死去的幼猫感到难过。美人含泪自然是叫人怜惜的,没有人会关注莱斯利的反应。
“他还要污蔑海默……”
“海默明明才是最难过的人吧?他对‘晨曦’那样好。”
“海默对谁都好!对他那讨人厌的弟弟也那样好……”
莱斯利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三言两语间就变成了众矢之的。他们肆意议论着,就因为刻板印象,三言两语间就扭曲了事实。听得他都要发起笑来。
真是一帮无可救药的蠢货!
莱斯利冷笑一声,俯身捞过小猫已然冰凉的尸体,就要往外去。
“他要干什么?!”
“他要带走‘晨曦’!”
“他肯定要再伤害它!”
人群再次躁动起来,推推搡搡。男孩们的汗臭味和女孩们浓烈的香水味杂糅起来,冲得头脑发晕。
莱斯利被挤来挤去,像是密封罐里的奶酪。他用校服外套包着小猫的尸体,被碰疼了胳膊,撞痛了腿。
其实他一点错都没有,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蠢货。
尤其是他的同学们。
他何必给他们任何多余的目光,在意这些蠢人的想法呢?!
……
莱斯利气恨恨地说完往事,最后拔高声调:“海默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神经!追捧他的也都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格拉德也没料到还有这样一茬,他上学的时候对于学校中的一切也漠不关心。但细细回想,发现似乎确实有一天,海默带回了一只小猫的尸体。
小猫死得很痛苦,看起来很丑。格拉德不想看,海默还硬拉着他的手要他帮忙埋葬尸体。
“这就是死亡。”海默轻柔地对他说。
格拉德一点也不想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想碰小猫的尸体。但是碍于哥哥在场,他只能咬着嘴唇把手贴在小猫冰凉的额头上。
格拉德又想到海默了,于是低下了头,没有答话。
“想什么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