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所的灯泡在头顶嗡嗡作响,顾承砚的拇指还压着赵副官刚译好的电报。
新到的密文比之前更短,只有“樱花核在东京”五个字,墨迹未干,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沈仲明那艘船运的是幌子。”他突然开口,钢笔在掌心硌出红印——这是苏若雪今早硬塞给他的,说“墨水瓶里泡了云南白药,手伤再渗血能应急”。
此刻笔帽抵着掌纹,倒像是某种暗号,“真正的计划在东京,他们要把上海的血抽干,再浇到更疼的地方。”
苏若雪的药香先漫过来。
她抱着个牛皮纸包,纱布裹着的手背蹭过他的衣袖:“我查了这三个月横滨到上海的货单,三菱商事每月都有三艘船挂着生丝贸易的旗子,可舱单上的重量总比申报少两成。”她把纸包摊开,里面是叠伪造的护照,照片上的男人戴着圆框眼镜,眉心多了颗痣——和顾承砚此刻的模样分毫不差,“英资‘维多利亚号’今晚九点从吴淞口出发,大副是周怀恩在伦敦商学院的同窗,能把你送到品川港。”
赵副官的军靴在水泥地上碾出声响。
他把茶缸往桌上一墩,溅出的茶叶粘在电报边缘:“我让码头的兄弟把沈仲明那艘船的锚链松了半扣,就算他今晚靠岸,也得在黄浦江漂到天亮。”这位跟着顾承砚从绸庄打到码头的副官突然放轻声音,“夫人…苏小姐,您给的资金流向图,我让交通员绑在信鸽腿上了,重庆那边明早就能收着。”
顾承砚抬头时,正撞进苏若雪的眼睛里。
她的瞳孔映着灯泡的光,像两颗浸在温水里的琥珀:“上个月在霞飞路,你说‘要烧就烧个彻底’。”她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纱布擦过他锁骨处的红痣,“现在我替你点这把火。”
吴淞口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领口。
顾承砚站在“维多利亚号”的底舱,听着甲板上大副用英语和海关巡捕周旋。
苏若雪塞给他的牛皮包里,除了伪造的护照,还有半块桂花糕——是她今早天没亮时蒸的,用蓝布包着,布角绣着个“顾”字。
他摸了摸,糕体还是温的,像她刚才贴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东京的雨比上海细。
顾承砚撑着从船工那里借来的油纸伞,在品川港的石板路上踩出湿印。
周怀恩的旧线是个穿藏青和服的老妇人,她递来的饭团里裹着张纸条:“戌时三刻,三菱商事后巷,第三块松动的砖下有钥匙。”老妇人的指甲盖染着凤仙花汁,碰他手掌时轻轻掐了下——这是当年顾承砚帮周怀恩救她儿子时约定的暗号:“小心,档案室有转班岗。”
深夜的三菱商事大楼像头沉睡的巨兽。
顾承砚贴着墙根挪到后巷,雨丝渗进领口,却比他的心跳还慢。
第三块砖下的铜钥匙有些硌手,他摸出钢笔,用里面的刀片挑开锁芯——苏若雪总笑他“好好的教授偏学贼手”,此刻这双手却稳得像精密仪器。
档案室的霉味裹着油墨味涌出来。
顾承砚反手关上门,手电筒的光在书架间扫过,最终停在最顶层标着“支那特别企划”的铁皮箱上。
锁是美式弹子锁,他摸出从船工那里顺来的铁丝,听见自己的呼吸在耳膜上敲鼓——这是他第三次开锁,前两次分别是在上海法租界的巡捕房和沈仲明的公馆。
“咔嗒”。
箱盖掀开的瞬间,手电筒的光扫过最上面的文件。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金融操纵计划书”“上海工业定点爆破清单”两行字在纸页上跳动,像两把悬着的刀。
他的手指刚要往下翻,楼下突然传来皮靴踩过地砖的脆响——是换班的守卫提前到了。
顾承砚迅速合上箱子,把文件原样摆好。
他摸向腰间的钢笔,笔帽里的刀片在掌心划出细痕。
雨还在下,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他看见东京的夜空中飘着几缕早开的樱花,粉白的花瓣沾在雨幕里,像极了黄浦江面漂浮的纸钱。
而在那叠文件最底层,一张照片随着箱子的晃动滑出来。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西装,胸前别着樱花徽章——正是三个月前在顾家绸庄门口撞碎他茶盏的林远舟。
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顾承砚,欢迎来到樱花陷阱。”
顾承砚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铁皮箱里的纸页在手电筒光下泛着冷白,\"顾氏绸庄\"四个字像烧红的铁签子,正戳在他心脏最软的地方。
林远舟照片上的樱花徽章随着他颤抖的手摇晃,背面的红字突然活过来,在视网膜上烙下\"陷阱\"二字——原来从上海到东京,从绸庄到档案室,都是对方布下的局。
\"冷静。\"他咬着后槽牙低喝,喉结滚动时尝到铁锈味。
钢笔被握得发烫,苏若雪今早往墨水瓶里兑云南白药的动作突然闪进脑海:她踮着脚,发梢扫过他下巴,说\"你总不肯好好养伤\"。
此刻笔帽里的刀片还沾着他掌心的血,倒成了最好的暗号——他用染血的指尖蘸着口水,在文件边缘快速涂抹,淡蓝色的密写药水遇水显影,那是他和苏若雪用《盐铁论》做底本编的密码。
楼下的皮靴声越来越近。
顾承砚把文件原样码好,锁箱时故意留了半道缝——这是给追踪者的饵。
他贴着墙滑到窗台,雨丝灌进来打湿额发,却让脑子更清醒:得让上海那边三小时内收到消息,得让苏若雪把设备清单背熟,得让汉口的周老板把账本转移到法租界仓库。
吴淞口的风裹着汽笛声冲进苏若雪的账房。
她正对着算盘核对账册,信鸽扑棱棱撞在窗棂上时,惊得算盘珠\"哗啦\"撒了半桌。
红绸信筒里的密信展开,她指尖猛地一颤,墨汁在\"顾氏绸庄\"四个字上晕开个黑团——那是顾承砚特有的密写方式,每个部首都是《盐铁论》里的页码。
\"王妈!\"她扯下围裙甩在桌上,珍珠发簪划落时撞碎了茶盏,\"去福兴布庄找陈老板,说'秋茧提前';让阿贵在码头盯着,所有运往苏州的货改走苏州河支流;还有——\"她抓起外套往身上套,发尾乱成鸟窝,\"给汉口周老板发电报,就说'梅雨季提前三个月'!\"
东京帝国酒店的水晶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承砚挽着周怀恩的女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宴会厅角落——沈仲明正端着香槟,袖口露出半截樱花刺绣。
周怀恩的手指在他臂弯轻叩三下,这是\"目标确认\"的暗号。
\"沈先生好雅兴。\"顾承砚突然转身,端着的红酒杯\"哐当\"撞在沈仲明腕上。
酒液顺着藏青西装往下淌,沈仲明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周围宾客的窃笑里,顾承砚弯腰捡酒杯,袖扣擦过沈仲明脚边的公文包——那是他今早用周怀恩的万能钥匙复制的同款。
\"顾少这是——\"沈仲明的声音发颤,后退时撞翻了餐台。
银盘落地的脆响里,顾承砚摸出怀表晃了晃:\"沈先生的表链真别致,和三菱商事松本课长的同款呢。\"他提高声音,\"不知道松本课长要是听见这段——\"
留声机的刺啦声突然炸响。
宴会厅霎时安静,沈仲明的声音从喇叭里冒出来:\"爆破时间定在月圆夜,顾氏绸庄的锅炉最脆......\"他的脸瞬间煞白,踉跄着去抓留声机,却被周怀恩的手下按住手腕。
\"顾少好手段。\"松本的日语带着生硬的中文腔。
他扯松领结,目光像淬了毒的刀,\"沈桑私通帝国商人,即刻驱逐出境。\"
沈仲明被拖走时,撞翻了角落的樱花树。
落英缤纷里,顾承砚摸出西装内袋的信——不知何时塞进来的,牛皮纸还带着东京夜露的潮气。
展开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已成为下一个目标。\"
钢笔从指间滑落,在地毯上滚出一道墨痕。
顾承砚抬头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早樱的花瓣黏在玻璃上,像极了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外,那次他替苏若雪挡住的枪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