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帝国酒店的落地窗外,早樱的残瓣还黏在玻璃上。
顾承砚捏着匿名信的指尖微微发颤,牛皮纸上的墨迹在掌心洇出一片潮润,像极了那年在上海法租界,苏若雪替他挡枪时,染在他西装上的血。
\"顾先生?\"
敲门声惊得他猛地转身,钢笔\"啪\"地掉在地毯上。
门口站着的赵副官缩了缩脖子,军靴后跟在门槛上磕出轻响——这是重庆来的联络人,三天前才带着密档从陪都飞抵东京。
\"军统最近三个月的死亡档案。\"赵副官把牛皮纸袋放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领口的铜扣,\"您要的三名高层......\"
顾承砚撕开封条的动作顿住。
他记得三天前在咖啡馆,赵副官说\"有重要线索\"时,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
此刻档案里掉出的照片上,三具尸体的面部被黑笔圈着:第一具是军统二处的周处长,死在自家浴室,法医写着\"溺亡\",可浴缸里的水连脚踝都没漫过;第二具是情报科的孙科长,坠楼现场的窗台擦得太干净,像有人特意抹掉了什么;第三具是行动组的李队长,被发现时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验尸报告写\"突发心脏病\",可他上个月还在靶场连打二十环。
\"手法相似。\"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面,指腹蹭过照片边缘的折痕,\"周处长的浴缸塞被人动了手脚,孙科长的窗台涂了松节油,李队长的桂花糕里掺了夹竹桃粉——都是让人看不出破绽的'意外'。\"
赵副官的喉结又滚了滚:\"您怎么知道......\"
\"因为有人想让我知道。\"顾承砚突然笑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得像刀锋,\"这三个人都参与过去年的'樱花计划'。\"
电报机的滴答声从隔壁房间炸响。
苏若雪的密电是用《盐铁论》做的密码,顾承砚解到\"樱花计划文件缺页\"时,钢笔尖在纸上戳了个洞。
他想起三天前苏若雪在上海发来的另一封电报,说顾家绸庄的仓库半夜进了贼,丢的不是绸缎,是他藏在梁上的\"樱花计划\"副本——原来贼没偷全,只撕了关键一页。
\"内部清剿名单。\"他对着电文轻声念,窗外的风掀起纸页,吹得\"清剿\"两个字在半空打旋,\"他们在清理知道太多的人。\"
赵副官的额头冒出细汗:\"顾先生,您......\"
\"我要做饵。\"顾承砚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明天去银座的咖啡馆,和《朝日新闻》的记者聊'樱花计划'。
就说我手里有完整档案,要在报纸上公布。\"
赵副官的军靴跟\"咔\"地并拢:\"我带人保护您——\"
\"不用。\"顾承砚把照片一张张收进档案袋,\"要他们觉得我是只没了爪牙的猫。\"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顾承砚的书桌上割出金线。
他站在窗边喝着凉透的茶,听着楼下卖报童的吆喝声由远及近,突然听见衣柜方向传来极轻的\"咔嗒\"。
是锁簧被撬动的声音。
他放下茶盏的动作慢得像电影慢放,右手却已经探进枕头底下——那里压着把勃朗宁,是周怀恩临走前塞给他的。
衣柜门被推开的瞬间,他转身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黑影的左肩打进墙里。
\"跑!\"黑影闷吼一声,反手甩出个铜块。
顾承砚弯腰去捡,黑影已经翻窗跃出,只留下一片衣角的靛蓝——那是日本特高课常用的染布颜色。
铜块在掌心有些发烫,正面刻着个\"川\"字,背面是模糊的樱花纹路。
顾承砚用指腹摩挲那个\"川\",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帝国酒店宴会厅,松本扯松领结时,露出的领口绣着的也是樱花,而他袖扣内侧,似乎也有个极小的\"川\"字。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尖嗓:\"号外!
顾氏绸庄少东谈'樱花计划',称将公布重大秘密——\"
顾承砚把铜牌放进怀表夹层,指尖轻轻敲了敲表盖。
表壳内侧贴着苏若雪的照片,是去年在上海拍的,她穿着月白旗袍站在绸庄门口,发尾沾着点丝线,眼睛弯成月牙。
\"川。\"他对着照片轻声说,\"我倒要看看,这是个名字,还是个代号。\"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副官的声音撞开房门:\"顾先生!
您没事吧?\"
顾承砚转身时笑了,金丝眼镜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光:\"去查东京所有带'川'字的日本商社,特别是和特高课有联系的。\"他摸出怀表晃了晃,\"另外,给上海发封电报——告诉苏若雪,让阿贵把苏州河支流的船再加固些。\"
赵副官接过怀表时,铜牌的边角硌了他掌心一下。
他望着顾承砚低头整理文件的侧影,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咖啡馆,顾承砚说\"要做饵\"时,眼底那团烧得正旺的火。
而此刻,怀表夹层里的铜牌上,\"川\"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枚埋进泥土的种子,正等着春风来催它发芽。
当雨丝裹挟着夜色蔓延进东京旧区的阁楼时,顾承砚正把那枚靛蓝衣角的纤维样本夹进显微镜载玻片。
在黄铜物镜下,经纬线交织的纹路里嵌着极细的茜草染料颗粒——这是特高课专属染坊的标记,和三年前在上海截获的特务制服完全一样。
“赵副官。”他转动微调旋钮的手停了下来,“查一下华北战场情报战记录,看看有没有代号‘川流’的日方小组。”
赵副官正在往煤油炉里添炭,听到这话手指一缩,炭块“咔”地裂成两半:“顾先生是说……去年在保定刺杀我军通讯处长的那拨人吗?当时现场目击者说刺客穿的是中央军少校制服,连领章都是新换的。”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本卷了边的《华北战报》,翻到折角的那一页,“这里记着,死者怀表里塞了半枚青铜川字章——和您那块像吗?”
顾承砚掏出怀表,铜牌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两个“川”字的笔锋走向分毫不差,连背面樱花纹路的缺口都能对上。
他的指节抵着桌沿,指腹擦过报纸上“定点清除”四个字,喉结动了动:“他们不是要杀我。”声音低得像淬了冰,“是要让我以为自己在被追杀,从而露出破绽。”
赵副官的军靴在地板上碾出个浅痕:“那您还要设局?”
“因为他们想要的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顾承砚抽出一张地图,用红笔圈住江东区废弃仓库,“J.K.007系统恢复计划。”他抬头时镜片反着光,“三天前松本在宴会上问起这个,特高课课长今井的钢笔尖在‘J.K.007’上戳了三个洞——他们急了。”
赵副官盯着地图上的红圈,突然想起今早顾承砚往怀表里塞的假文件:封皮是油印的,内页夹着半张《申报》做障眼法。
“您是说……用假计划当诱饵?”
“他们要确认我手里有没有真货。”顾承砚把钢笔插进马甲口袋,“而我要确认,谁在替他们传递消息。”
子夜的雨下得更急了。
废弃仓库的铁皮屋顶被砸得咚咚响,顾承砚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勃朗宁手枪的雕花握把。
赵副官带着十名便衣埋伏在二楼横梁上,火柴光掠过他们绷紧的下颌——这是行动前约定的最后一次确认。
“咔嗒。”
门锁转动的声响被雨声揉碎,却在顾承砚耳里炸成惊雷。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起,指甲掐进掌心——这是让伏兵按兵不动的暗号。
三个黑影鱼贯而入,最前面的那个穿着藏青色长衫,袖口沾着星点泥渍——和今早跟踪他去银行的人一模一样。
顾承砚盯着那人腰间鼓起的轮廓,喉间泛起冷笑:特高课特工总爱把驳壳枪藏在右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习惯右手射击。
“顾先生。”长衫男摘下呢帽,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我们老板说,您手里的J.K.007该物归原主了。”
“原主?”顾承砚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过积水发出轻响,“你们老板是谁?”
长衫男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是行动的信号。
他身后两人同时拔枪,却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僵住:二楼突然坠下几张油布,罩住他们的脑袋;横梁上跃下的身影踩着积水扑来,军靴后跟准确踢中手腕。
当顾承砚的勃朗宁手枪顶在长衫男后颈时,能闻到他身上的樟脑味——和陈启明办公室里的檀香炉一个味道。
他扯下对方领口的铜扣,背面果然刻着极小的“川”字。
“说。”他用枪管敲了敲对方膝盖,“谁让你来的?”
长衫男的额头抵着湿冷的地面,突然笑了:“顾教授果然手段高明……可您猜,陈部长听见自己的‘学生’在审问他,会是什么表情?”
顾承砚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去年在重庆,陈启明作为经济部次长接见民族企业家时,拍着他肩膀说“小顾的商道救国论很有见地”的模样;想起三天前苏若雪电报里提到的“仓库贼”,正是陈启明的亲信司机。
“陈启明?”他蹲下身,捏着对方下巴强迫他抬头,“那个两个月前‘因病辞职’的陈部长?”
长衫男的门牙渗出血丝,却笑得更欢了:“他早就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了……您以为杀了我就完了?真正的‘川流’,才刚——”
话音戛然而止。
赵副官的军靴碾住他后颈的动脉,转头对顾承砚说:“顾先生,他晕过去了。”
顾承砚站起身,雨水顺着屋檐滴在他肩头。
他掏出怀表,苏若雪的照片在表壳内侧泛着暖光,像极了上海绸庄里那盏总为他留着的煤油灯。
“调查陈启明的行踪。”他把铜牌收进怀表夹层,“特别是重庆郊外的别墅——”
“白鹭岭?”赵副官突然插话,“今早收到上海密报,说有人看见陈启明的轿车往那边去了。”
顾承砚的手指在表盖上停住。
窗外的雨幕里,传来远处警笛的呜咽,像根细针慢慢扎进夜色。
他望着长衫男腰间露出的半张船票,目的地栏的“渝”字被雨水晕开,模糊成一团血渍。
“准备去重庆。”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告诉苏若雪,让阿贵把苏州河的船再加一层铁板——”
“顾先生!”赵副官突然指向仓库门口。
雨帘中,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撑着黑伞,伞沿垂下的雨珠在路灯下串成银线。
当他抬起头时,顾承砚看清了他领扣上的樱花刺绣——和三天前在帝国酒店宴会厅,松本领事露出的那枚,分毫不差。
伞下的人笑了笑,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顾承砚的手指攥紧了怀表,表壳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他望着雨雾中渐远的伞影,突然想起长衫男昏迷前没说完的话。
真正的“川流”,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