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寒霜渐浓,寒风呼啸,吹得铜雀台高阁上的窗纸沙沙作响。
此时,晨光尚未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纸,殿内仍被微弱的烛光所笼罩,光影摇曳,透出几分幽深之意。
曹操身披单衣,未戴冠冕,随意地坐在案前,翻动着竹简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而曹昂早已跪坐在案前,他的身形挺拔如松,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他的目光紧紧地凝视着眼前的奏牍,仿佛那上面的文字有着无尽的奥秘等待他去解读。
这是每天清晨例行的考校,曹操会就一些时政问题询问曹昂的看法。
“兖州旱情,依汝之见,当如何处置?”
曹操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曹昂,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简牍上,似乎对这个问题早已成竹在胸。
曹昂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回答道。
“开仓赈济,此为应急之策,可解燃眉之急;然而,更应减免赋税,使百姓能够稍稍喘息,此乃缓兵之计;而要想长治久安,还需兴修水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符合正道。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话语却给人一种方正有余的感觉,就像堂前悬挂的那只冰裂纹陶瓶,虽然美丽,但总让人担心它是否太过脆弱,容易折断。
曹操心中涌起一阵轻微的波澜,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竹简,仿佛那是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细密的针脚一般,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曹昂,似乎想要透过他的外表,看到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这可是圣贤书中所记载的王道之法啊,自然是不会有差错的。”
曹操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然而,如果有人在暗地里勾结豪强,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粮价,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曹昂的目光原本如同清澈的湖水一般,此刻却被一丝困惑所悄然遮蔽。他轻声说道。
“当然应该依照律法严惩,以正典刑。”
“严惩?”
曹操微微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在幽微的烛光中缓缓沉落下去。
“在这饥荒肆虐的时刻,将人的头颅砍下,只会让民心更加惊恐不安,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曹操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量。他踱步走到那人面前,将一卷写满名字的密报轻轻地放在他的眼前。
“这是兖州的数位豪绅的名单,他们的粮仓之丰富,简直可以与官府的府库相媲美。按照王道的原则,你觉得应该怎样处理呢?”
曹操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
曹昂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名册上的名字,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应对之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
“传讯这些人,审问他们的罪行,查抄他们不义之财,将粮食散发给饥饿的百姓。”
“王道就像春天的河水一样,能够滋润万物,但却难以清除那些根深蒂固的弊病和淤塞。”
曹操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直直地刺向他。
“如果采用霸道的手段,就可以假意召集他们来商议事情,在宴席上把他们全部拿下,不等他们互相勾结、反扑,先夺取他们的粮草,以解当前的燃眉之急。然后再将他们的罪状昭告各个州郡,以此来震慑其他的小人——这样快刀斩乱麻,天下自然就安定了。”
曹操俯身靠近曹昂,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一般。
“在这个时候,王道的仁德反而会成为束缚我们的绳索;而霸道的决断,才是拯救百姓的良药!”
大殿内顿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蜡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哔声。
曹昂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阵阵惊疑的涟漪。
“父亲……这样做,难道不是……权谋诈术吗?”
“权谋诈术?”
曹操竟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那笑声中似乎带着几分彻骨的寒霜之意。
“你可知道,权谋诈术也可以为百姓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
曹操突然转过身来,他的动作迅速而果断,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使。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悬挂的那柄旧剑上,这把剑曾经陪伴他征战关中,经历过无数次激烈的战斗。
曹操伸手将那柄剑从壁间取下,剑身寒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剑身上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血痂,这些血痂似乎已经与剑身融为一体,难以拭去。它们默默地诉说着昔日的烽火岁月,见证了曹操的征战历程。
曹操手持这柄旧剑,缓缓地将其放在案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仿佛是在诉说着曹操心中的感慨。
曹操凝视着案上的剑,缓缓说道。
“看此剑!天下崩裂,诸侯竞逐,百姓辗转哀鸣于沟壑。天子无私恨,唯有万钧之责。王道是筋骨,霸道便是这护命的锋芒!若二者只存其一,江山终难久安。”
曹昂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语。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柄剑上,凝视着剑上凝固的暗痕。那深红色的印记,就像是来自岁月深处的烙印,又仿佛是被风吹散的血色烽烟,让人感受到了无尽的沧桑和悲凉。
曹昂的眼中最初的惊涛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顿悟和凝重。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拂过剑脊上冰冷的凹痕,仿佛是在触摸一段无法磨灭的历史。
曹昂的声音低沉下来,缓缓说道。
“儿臣……明白了。王道为心,霸道为器,器守心正,心驭器利,方可……安天下。”
曹操的内心深处,终于泛起了一阵温暖的涟漪。他缓缓地抬起手,仿佛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动作,然后轻轻地放在了曹昂的肩膀上。
透过那薄薄的衣料,曹操能够感受到曹昂年轻而挺拔的肩骨,那是生命的韧性和温度的传递。
“昂儿啊,”
曹操的喉头微微一哽,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低沉而缓慢。
“你是我的长子,肩负着宗庙的重任……如果你这么早就离开人世……”
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有些哽咽,似乎难以继续说下去。心中那被深埋的忧虑和恐惧,就像一股暗流一样,猛然涌上心头,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岸。
曹操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住内心翻腾的情绪,然后将那把古剑郑重地放入曹昂的手中。他凝视着曹昂的眼睛,说道。
“这把剑曾经在洛阳的乱军之中保护过我。今天,我把它交给你,并不是为了让你去杀戮,而是希望你能够用它来守护——守护你心中那永不磨灭的仁念,同时也守护这刚刚升起的魏室日月。”
曹昂双手稳稳地托住那把古老的剑,他的目光如火焰一般灼灼,似乎承受着万斤之重。他郑重地说道。
“儿臣一定会铭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这江山的重任,也绝对不会辜负……父亲的一片深情厚意!”
窗外,晨曦微露,天际处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仿佛是被厚重云层压抑许久后的顽强反抗。
这一线晨光,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艰难地穿透层层密云,如同一支利箭,刺破雕花窗棂,直直地投射进来。
那束光,宛如金色的丝线,斜斜地映照在屋内,恰好落在少年挺拔的身影上。他身姿修长,宛如苍松翠柏,静静地立在那里,手中紧握着那柄饱经沧桑的古剑。
剑身闪烁着寒光,剑柄处的纹路已经磨损,透露出岁月的痕迹。
在光影交织的瞬间,一切都变得如此静谧而庄重。仿佛时光在此刻悄然凝固,一场无声的契约正在郑重地签立。
那古老的剑光与初生的朝晖交相辉映,共同照耀着少年,仿佛预示着他将承载起魏室山河未来的重任,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脊梁。
铜雀台的那日清晨,阳光洒在曹昂身上,他的心头却还萦绕着那日的剑影。案头堆积如山的兖州急报,让他的思绪不得不回到现实。
曹昂深吸一口气,按照父亲的教诲,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拿下了那些囤积粮食的豪强,成功解决了燃眉之急。
然而,此刻的他并没有时间休息,他正埋头于案前,仔细批阅着后续的安民条陈。
正当他全神贯注时,门扉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初冬的寒气随之袭来,程昱那瘦削的身影如同幽灵一般,悄然进入了房间。
“殿下,”
程昱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被旁人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卷帛书。
“这是兖州查抄粮仓所得的详细账目,请殿下过目。”
曹昂接过帛书,展开细看。然而,他的眉头却渐渐皱起,面露疑惑之色。
“这数目远远少于密报中所记载的啊,差额如此之大,那些粮食究竟去了哪里?”
曹昂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虑。
程昱的枯瘦手指在名册上轻轻一点,指向几个墨字。
“粮食,已经被‘先行一步’运入了徐州刘备的军中。这几家表面上是兖州的豪强,实际上却与徐州的刘备暗中勾结。他们趁着旱灾,大发国难财,不仅囤积粮食,更是将其作为物资支援敌人!”
曹昂闻言,怒不可遏,一掌狠狠地拍在案上。只听得“砰”的一声,竹简被震得跳动起来。
“这些狼心狗肺之徒!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曹昂怒声吼道。
“立刻将他们锁拿归案,严加审讯,一定要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以儆效尤!”
“殿下明鉴啊!”
程昱面无波澜地说道,他的声音就像那口古井一样平静,没有丝毫的激动和愤慨。
然而,他低垂的目光却透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忧虑。
“可是,这几家势力根基深厚,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与兖州的各级官吏都有牵连。如果我们现在就将他们逮捕,他们必然会拼死反抗,甚至可能煽动民众造反,或者干脆彻底倒向袁绍。这样一来,兖州恐怕会再次陷入大乱,旱灾尚未平息,又要遭受兵祸之苦啊!”
曹昂听到这里,猛地站起身来,他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程昱,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吗?任由他们资助敌人、背叛国家?这怎么能行呢!”
曹昂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程昱缓缓抬起头,他那浑浊的老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如深潭般的冷光。
“并非是要放过他们。”
程昱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荀丞相的意思是,暂时隐瞒他们的罪行,装作对此一无所知。等到他们将下一批粮秣秘密运往徐州的途中……”
说到这里,程昱伸出那干枯的手指,在舆图上黄河渡口的某个位置用力一划,仿佛那是他心中早已谋划好的战略要地。
“我们就在半道设下埋伏,将他们一举擒获!到时候,粮食可以被夺回,用来充实我们的军需;而那些贼人,也可以当场格杀,他们的罪名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如此一来,他们在兖州的党羽们就会群龙无首,再去铲除他们,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诱其运粮……再半途截杀?”
曹昂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击中,那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上,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此计虽成,然运粮押送之人,多为不知内情之庄客、民夫……岂非尽数……”
曹昂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无辜的人们,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所押送的粮食背后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却要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尽数,与通敌之粮,同沉黄河!”
程昱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话语如同冰锥一般,冷酷而决绝。
“此为必须之代价。若在兖州动手,动摇州郡,死伤何止百倍?此乃断腕保躯,舍小全大。”
殿内的炭火噼啪作响,散发出融融的暖意,但曹昂却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寒冷刺骨。他想起了父亲那日说过的话——“权诈亦可为黎庶撑起一片遮风挡雨之檐”。然而,这“檐”下,竟然也需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浇铸根基吗?
曹昂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古剑,那剑身暗沉,上面的血痂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重新变得粘稠、湿润,散发出一股无形的腥气。
这股腥气,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战场之外另一种更为沉暗的牺牲。
程昱见他久未作声,便深深地施了一礼,然后说道。
“此乃陛下的旨意,请殿下用印,密令依计行事。”
说罢,他恭敬地捧上一卷早已拟好的密令,这卷密令只缺太子的印玺。
那方小小的储君印信,此刻在曹昂的眼中却重如千钧。他的指尖冰凉,缓缓地抚过那冰凉的印纽,仿佛能感受到它所承载的重量和责任。
父亲那沉凝的面容、兖州饥民那枯槁的影像、还有那些懵懂无知即将踏上死路的押粮民夫的脸……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激烈冲撞着,让他的内心无法平静。
在这充满权诈的屋檐下,阴影是如此的深重,仿佛要将他吞噬。
曹昂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理想和抱负,那些想要为百姓谋福祉、为国家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如今都在这权力的旋涡中变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然而,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和内心的挣扎,最终,一声极轻、却又极沉的“嗒”声响起。那方印玺终究还是落下了,鲜红的“太子昂”三个字深深地烙印在素帛之上,宛如一滴凝固的血。
曹昂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那曾经如春水般澄澈的眼眸,此刻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所取代。
只是,在那沉静的表面之下,似乎有某种东西永远地碎裂沉没了,再也无法找回。
“程卿,”
曹昂的声音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虽然听起来异常平稳,但其中却蕴含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沙哑,就像是金属在石头上摩擦时所发出的声音一样。
“依令行事。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程昱听到这句话后,身体微微一震,他深知这道命令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和责任。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那道密令,仿佛它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完成这一切后,程昱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殿门缓缓合拢,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嘎吱”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殿门关闭后,将外面的寒风完全隔绝在了门外,但那股无形的血腥气却似乎并没有被阻挡,依旧在大殿中弥漫着,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
曹昂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他的目光如同寒星一般,再次投向了那柄静静放置在案几上的古剑。这把剑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它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杀戮和血腥的存在。
曹昂慢慢地迈步向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他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他走到案几前,停下脚步,凝视着那柄宛城剑,然后伸出手去。
然而,他的动作并不是轻柔的抚摸,而是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握住了那冰冷的剑柄!
刹那间,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手臂迅速蔓延开来,仿佛要将他的身体都冻结成冰。
与此同时,一股沉甸甸的杀伐之气也如汹涌的波涛一般,顺着剑身传递到他的手中,然后顺着手臂传遍全身。
剑身突然发出了一阵嗡嗡的鸣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着,让人不禁想起了无数在血痂中低语的亡魂。
窗外,寒月如钩,清冷的光斜斜泼入,将少年储君紧握古剑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影子沉默而狰狞,已初具峥嵘轮廓。他挺立如松,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乱世的铁律,终于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在他温热的仁心上,刻下了第一道冰冷而深刻的印记——王座之路,不仅需有擎起仁念的腕力,更要有背负深渊、直视牺牲的胆魄。
那柄浸透血火的剑,此刻才真正开始融入他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