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友伫立在缥缈峰巅的断云崖边,玄色大氅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脚下是万丈冰渊,千仞绝壁上凝结的冰棱折射着冷冽日光,恍若亿万把倒悬的寒剑。
远处雪峰连绵如银龙蜿蜒,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天际勾勒出锋利的轮廓,与铅灰色的云层相接处,竟晕染出一抹奇异的金红。
他缓缓蹲下身子,手掌抚过岩缝间生长的雪绒草。草叶上的霜花簌簌落在指缝,凉意沁入骨髓。数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犹在眼前,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群豪的怒吼,灵鹫宫石壁上流转的月光,还有那白衣女子如鬼魅般的身影。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在冰谷间回荡,似是千万冤魂在诉说着往昔恩怨。
“好个人间仙境。”
朱秋友喃喃自语,声音被呼啸的山风撕成碎片。
他记得初上缥缈峰时,满心皆是对灵鹫宫的恐惧与敌意,只道这雪山之上盘踞着吃人的妖魔。可当他亲眼目睹那女子在月下抚琴,指尖流淌的曲调竟比这冰川还要清冷孤寂;看见兰竹菊姐妹为救治受伤的岛主彻夜不眠,才惊觉这被江湖视作龙潭虎穴的地方,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目光扫过崖边一株虬曲的古松,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却依然倔强地向着天空生长。朱秋友突然想起灵鹫宫石壁上刻着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口诀,那看似霸道的武功心法里,竟藏着“万物生灭,天道循环”的至理。他曾以为自己是来讨还公道的复仇者,此刻却像个误入秘境的稚童,窥见了江湖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雪粒打在脸上,刺痛中带着清新的寒意。朱秋友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充盈着冰雪与松针混合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终将回到中原那个充满算计与厮杀的江湖,但这趟天山之行,已然在他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
或许有一日,当他在武林纷争中感到疲惫时,便会想起这千年不化的雪山,想起那曲穿透云层的琴声,想起自己曾站在天地间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真实地活着。
最后回望一眼云海深处若隐若现的灵鹫宫,朱秋友转身踏上归途。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与山风掠过经幡的呜咽交织,渐渐融入了苍茫雪山的永恒寂静之中。
朱秋友抽出软剑,剑刃与鞘口摩擦发出清越鸣响,惊起崖边两只雪鸮。
山风裹挟着冰粒扑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凝神回忆虚竹授剑时的每个细节,那看似笨拙的僧人,演示「千军万马」时,腕抖剑振,竟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施展「高山流水」时,剑走柔缓,又如山涧清泉潺潺流淌。
他轻喝一声,剑尖斜指天际,施展出「千军万马」。剑势甫出,软剑瞬间绷直,化作万千寒芒。朱秋友脚步疾踏,剑光如银蛇狂舞,风声呼啸间,仿佛真有金戈铁马之声在山谷回荡。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脚下积雪被剑气搅得漫天纷飞,宛如战场上扬起的烟尘。
忽的,他手腕一转,剑势陡然一变,「高山流水」徐徐展开。剑光不再凌厉,转而如行云流水般婉转。剑尖划出柔美弧线,身形随之轻转,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此刻的剑招,时而舒缓如静水深流,时而灵动如溪涧跃石,剑风拂过崖边冰棱,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竟与剑势韵律相合。
越舞越酣,朱秋友只觉周身气血通畅,心中一片空明。这两式看似一刚一柔,实则刚柔并济,暗藏阴阳变化之妙。「千军万马」的刚猛,似要冲破世间一切桎梏;「高山流水」的轻柔,又如润物无声的教化。他终于明白,虚竹所授剑术,不仅是克敌之技,更是体悟天地大道的法门。
收剑入鞘时,朱秋友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心中感慨万千。这一趟天山之行,不仅见识了灵鹫宫的奇绝,更习得如此精妙剑术。
此刻的他,不再是初上山时满心仇恨的江湖客,而是在剑招中领悟了天地至理的求道者。山风掠过,他握紧剑柄,转身踏上归途,身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
朱秋友将缰绳随意系在酒肆外的枣木桩上,粗粝的木纹硌得掌心生疼。新购的黄骠马打着响鼻,鬃毛上还沾着天山脚下的草屑。
酒肆内蒸腾的热气裹着羊肉膻香扑面而来,他刚掀开油渍斑斑的棉布帘,便听见角落里几个商旅拍着桌子叫嚷。
“辽人忒也欺人!前日才与宋人歃血为盟,转眼就占了奉圣、归化四州!”
络腮胡汉子猛灌一口浊酒,酒液顺着虬结的脖颈滑进皮袄,“听说金人的残兵退到居庸关外,正咬着牙骂娘呢!”
邻桌戴毡帽的老者将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山响:“燕云十六州本就是块烫嘴的肥肉,辽主耶律延禧那性子……”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三骑快马裹挟着尘烟掠过青石街道,骑手腰间晃动的玄铁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是辽国驿卒。
朱秋友捏着粗陶酒碗的指节发白。天山之巅的剑意尚未完全消散,江湖恩怨却已被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时局。
他望着碗中晃动的酒影,恍惚又见缥缈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这四州易主的消息,怕是要掀起比灵鹫宫更汹涌的暗潮。
“客官,可要加些热酒?”店小二的吆喝惊散了思绪。
朱秋友摸出块碎银拍在桌上,转身牵马时,黄骠马突然昂首嘶鸣,前蹄扬起的尘土里,他仿佛看见无数铁甲骑兵正踏着燕云的残阳奔来。
朱秋友翻身上马,黄骠马踏碎青石板上的酒渍,溅起几点暗红。
他望着天边被暮色浸染的云翳,忽觉胸中热血翻涌——金国向来野心勃勃,此番惨败岂会善罢甘休?辽人背盟夺地,两方势力暗流涌动,正是窥探虚实的良机。
“好!便去这风云变幻的漩涡中心走一遭!”
他握紧缰绳,马蹄声惊飞檐下归巢的寒鸦。
过往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他见惯了帮派间的勾心斗角,可如今这江山更迭的大戏,却远比江湖纷争更惊心动魄。
策马疾驰间,朱秋友脑海中浮现出天山所学的剑招。「千军万马」的刚猛、「高山流水」的柔韧,若能融入这波谲云诡的时局,或许能寻得破局之机。他仿佛看见金国王都中,贵族们在酒宴上暗藏的杀机;辽廷大殿里,权臣们围绕地图激烈争吵的场景。
寒风卷起他的衣摆,朱秋友却愈发热血沸腾。
这一路,他要化身无形的游龙,穿梭于敌境之间,探听机密、洞察人心。或许在那金戈铁马的背后,能寻得比剑术更精妙的安身立命之道。想到此处,他猛地一夹马腹,黄骠马长嘶一声,朝着暮色深处飞驰而去。
朱秋友裹紧粗布斗篷踏入西京城门时,恰逢戌时三刻。
夕阳将瓮城的青砖染成血色,城头飘扬的契丹狼头旗猎猎作响,箭楼阴影里隐约可见持戟的辽兵。
他刻意放缓脚步,让马蹄声融入城中喧闹——酒肆里传来胡笳与羯鼓的合奏,街边摊贩用生硬的汉语叫卖着烤羊腿,几个醉醺醺的辽兵正勾肩搭背地唱着战歌,青铜酒壶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宋人都是软脚虾!”一名头戴貂皮帽的契丹汉子将铜碗重重砸在青石桌上,溅起的酒液洒在朱秋友脚边,
“我堂弟前日刚从奉圣州回来,说那些汉人士兵见着咱们的铁林军,腿肚子都转筋!”周围哄笑声中,另一个虬髯客拔出腰间短刀,在朱秋友眼前比划着寒光:“中原蛮子,滚去喝你们的米酒吧!”
朱秋友垂眸避开锋芒,掌心却悄然按住剑柄。他看见街边茶楼的竹帘后,几个锦衣贵族正倚栏笑谈,腰间嵌宝石的蹀躞带随着动作轻晃;街角的铁匠铺里,工匠们忙着锻造新的马蹬与箭簇,火星溅在“辽主万岁”的红绸上。
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奶酒与硝烟气息,连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妪都挺直腰板,眼神里透着胜利者的倨傲。
暮色渐浓时,朱秋友牵着马行至华严寺前。寺门匾额上的“大华严寺”金漆大字在余晖中灼灼发亮,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他望着进香的辽人百姓个个神态张扬,忽然想起虚竹说过“骄兵必败”的禅语。寒风卷起寺前幡旗,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无数铁骑在燕云的黄沙中厮杀,鲜血染红了千年不化的天山积雪。
朱秋友蹲在西京城南的马市旁,佯装挑选马料,耳中却捕捉着四周辽人的高谈阔论。
辽国军士身披镶红边的锁子甲,外罩毛领皮袍,腰间的蹀躞带上缀满青铜配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头盔上高耸的狼尾翎羽在风中猎猎飘动,映着他们古铜色的脸庞与深邃眼窝,尽显剽悍之气。许多人脸上画着象征勇气的图腾刺青,或是佩戴着刻有契丹文的护身符,透着对长生天的虔诚。
巡逻时,他们常将弯刀随意别在腰间,举手投足间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偶尔用生硬的汉语呵斥路人,眼神里满是对其他民族的轻视,仿佛整个天下都在他们铁骑的掌控之下。
几个身披锁子甲的骑兵正倚着拴马桩擦拭弯刀,其中一人将酒囊抛向同伴,哈哈大笑道:“待开春冰雪消融,咱们铁骑直捣金国上京,那些女真蛮子的脑袋,定能堆成比木叶山还高的京观!”
“不错!”另一个汉子用马鞭狠狠抽在地上,惊得马匹连连后退,
“宋人胆小如鼠,金狗又刚吃了败仗,天下还有谁能挡我大辽?”哄笑声中,朱秋友望着他们腰间镶金嵌银的箭囊,忽然瞥见不远处粮店门口,几个汉人伙计正汗流浃背地搬运中原运来的粟米。
暮色渐浓,他踱至护城河旁。
对岸的粮仓外,运粮车队绵延如龙,车辙印里还沾着中原的红泥。寒风掠过河面,送来阵阵发酵的酒曲香——那是西京最大的酿酒坊,用的皆是中原运来的精米。
朱秋友摩挲着腰间软剑,想起白天在酒肆听到的秘闻:辽地虽广,可七成粮食都仰仗与宋通商,反观金国坐拥关外辽河平原,黑土地里种出的高粱与小麦堆积如山。
“骄狂至此,却不知根基已危。”他望着城头随风招展的狼头旗,忽然想起天山雪线下那些顽强生长的雪绒草。
辽国看似如巍峨雪山不可撼动,实则像极了峭壁上的冰棱——只要找准破绽,一击即碎。夜色渐深,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朱秋友转身隐入巷陌,靴底碾碎积雪的脆响,混着辽人醉醺醺的歌声,消散在凛冽的北风中。
朱秋友换上灰布短打,将软剑藏在青布包袱中,取道向北而行。
官道上满是败退的金国残兵,破碎的皮甲与折断的长枪散落在结冰的车辙间,偶尔能看见裹着毛毡的伤兵蜷缩在路边,血渍将白雪染成刺目的暗红。
“若不是既要防着南边的辽狗,又要应付西境的部族叛乱……”两名拄着断戟的金兵正倚着枯树歇息,其中一人猛地捶打树干,震落满枝积雪,
“咱们铁浮屠岂会在野狐岭折戟?”另一个兵卒咬开酒囊,喉结剧烈滚动:
“等大汗重振旗鼓,定要让辽人血债血偿!”他们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即便衣甲破损、面容憔悴,腰间的狼牙箭囊仍插得笔直。
金国军士的装束简洁实用,多穿着厚重的牛皮铠甲,外罩短款兽皮袄,腰间缠着猩红的束带。
他们头戴铁制兜鍪,护面狰狞如恶鬼,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相较于辽军的张扬,金兵更显沉稳肃杀,即使在败退后,队列依然严整有序。许多人的铠甲上还留着斑驳的血迹与破损痕迹,却无损他们握刀的手依然有力。
休息时,他们习惯围坐在一起擦拭兵器,低声讨论战事,眼神中燃烧着不甘与复仇的火焰,腰间的狼牙箭囊永远保持着饱满状态,随时准备再度投入战斗。
行至一处关隘,朱秋友见数十名金兵正将破损的攻城器械拖入寨中。
寒风卷起他们破旧的披风,露出背后狰狞的伤口。“两翼被包抄时,咱们的投石车还没架起来!”
为首的百夫长撕扯着渗血的绷带,“辽狗使诈,勾结宋人断了咱们粮草……”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嘶声,一队骑兵疾驰而过,马蹄踏碎薄冰,扬起的水雾中,朱秋友瞥见他们腰间悬挂的狼牙弯刀——那是金国精锐“合扎猛安”的标志。
夜幕降临时,朱秋友投宿在一家边陲客栈。
掌柜擦拭着酒坛,压低声音道:“客官可知?这几日不断有部族勇士北上勤王,听说斡难河畔的青壮年都被征了兵。”
窗外风雪呼啸,隔壁房间传来金兵苍凉的歌声:“长白山高黑水长,我生不为败军郎……”歌声断续,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豪迈与悲壮。
朱秋友推开窗,望着漫天飞雪。
金国兵勇虽败,骨子里的血性却未被摧折。他们将失利归咎于两线受敌,坚信只要重整旗鼓,仍能重现昔日横扫草原的锋芒。而这股不甘与坚韧,或许正是让辽国与大宋都忌惮的根源。风雪扑在脸上,他握紧怀中的剑,深知这看似平静的雪原下,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朱秋友掀开酒楼厚重的毡帘,暖意裹挟着浓烈的马奶酒气扑面而来。
角落处,几个身着皮甲的金国军官正围坐一桌,青铜酒壶重重砸在木桌上,溅出的酒液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暗红。
“辽狗以为占了几座城池便能高枕无忧?”一名佩戴银质虎符的中级军官扯下头盔,额角的血痂混着汗渍,
“大汗已传令,让斡赤斤部的三万铁骑从呼伦贝尔草原南下!”他的声音带着醉意,却字字如惊雷,
“待我军绕道蒙古草原,直插辽国中京、上京、西京,叫他们首尾难顾!”
邻座的校尉猛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好!上次野狐岭败得憋屈,这次定要让辽狗血债血偿!”
众人轰然叫好,酒碗相撞声中,朱秋友瞥见他们腰间缠着崭新的狼尾战旗——那是金国精锐即将出征的标志。
他低头搅动碗里的马肉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碗边缘。天山学剑时的剑意突然在胸中翻涌,此刻却化作刺骨寒意。
金国这招“暗度陈仓”若成,辽阔草原将化作修罗场,无数百姓又要生灵涂炭。窗外传来战马嘶鸣,朱秋友抬眼望去,只见马厩里新到的战马正披着防寒的毛毡,马蹄铁上还沾着关外的冻土。
“听说连克烈部的老弱妇孺都在赶制皮甲……”
另一人压低声音,“这次是举国之战,非灭辽不可!”
朱秋友握紧腰间软剑,突然想起辽西京那些骄矜的贵族,想起金国残兵眼中燃烧的复仇之火。两虎相争,无论胜负,这片土地都将被鲜血浸透。
待那桌军官醉醺醺地离去,朱秋友丢下碎银,疾步走出酒楼。
寒夜的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他望着北方沉沉的夜幕,仿佛看见万千铁骑正踏着月光奔袭而来,而自己,正站在一场足以改写天下格局的风暴前夜。
朱秋友立在凛冽的北风中,望着金国上京渐次亮起的灯火,掌心的冷汗在寒夜里凝成薄霜。
他深知,这场即将席卷草原与中原的大战,绝非一人之力可阻。西夏与灵鹫宫向来与辽国不对付,虚竹更是心怀苍生;而大宋若得知金国的包抄之计,或许能趁机牵制辽国兵力,打破这剑拔弩张的危局。至于消息的传递与扩散,天下第一大帮丐帮遍布中原的眼线,正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马蹄踏碎五更天的薄冰,朱秋友星夜兼程。他先是取道贺兰山,将密信缝进西夏商队的货物夹层,拜托相识的党项商人务必将情报送至兴庆府。
紧接着调转马头,向着天山疾驰。灵鹫宫的雪道上,兰竹菊姐妹见他风尘仆仆,急忙通报主人。虚竹听闻后,立即召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豪杰,众人围坐在缥缈峰的石室中,听朱秋友详述金国的野心。
“如此一来,辽国腹背受敌,草原与中原恐将生灵涂炭。”虚竹双掌合十,眉间满是忧虑,
“我即刻修书,让灵鹫宫弟子沿途传递消息。”朱秋友拱手谢过,又马不停蹄地奔向中原。
汴京郊外的破庙中,朱秋友凭借在天山结识的丐帮弟子引荐,终于见到了丐帮长老。
烛火摇曳间,他将金国铁骑的动向和盘托出。
“金辽相争,大宋若能与西夏、灵鹫宫暗中结盟,或可保边境太平。”长老沉吟片刻,猛击桌案:“此事关系重大!我丐帮定当发动所有分舵,将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朱秋友倚着庙门,望着天边渐亮的启明星。山风掠过他皲裂的脸庞,却吹不散眼中的坚毅。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场风云变幻中的一粒沙,但无数细沙汇聚,亦能改变洪流的走向。而接下来,唯有静待各方势力的回应,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寻找一线生机。
朱秋友站在汴梁城外的土岗上,望着蜿蜒如长龙的宋军运粮车队逶迤向北方边境行进。
车轮碾过冻硬的官道,扬起阵阵黄尘,与天边低垂的铅云融成一片混沌。三日前他在丐帮总舵递交的密信,此刻已化作实实在在的军事调动——官道两侧每隔十里便新扎起一座军寨,青灰色的帐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远处更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朱兄弟好手段!\"
丐帮弟子陈七翻身下马,腰间酒葫芦随着动作晃出清脆声响,\"咱们传信的弟子前脚刚到,枢密院后脚就调了两万人马。\"
他压低声音,指着远处疾驰而过的传令兵,\"听说连种师道老将军都被请出山了。\"
朱秋友摩挲着剑柄,回想起天山雪道上虚竹赠予的玉佩此刻正贴在胸口发烫。丐帮八袋长老那日拍着他肩膀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犹在耳畔,而眼前这番景象,让他真切感受到江湖与庙堂的微妙牵连。
风卷着细雪掠过军阵,他看见士兵们将\"宋\"字军旗插得笔直,甲胄上的冰凌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光芒。
夜幕降临时,陈七带来更惊人的消息:西夏骑兵已在贺兰山集结,灵鹫宫亦派出使者周旋于吐蕃诸部。
朱秋友望着城中万家灯火,忽然想起金国上京酒楼里军官们嚣张的醉话。这世间的命运齿轮,终究因一封密信、一群江湖人,开始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转动。
朱秋友将缰绳狠狠一勒,黄骠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划出凌厉弧线。
他望着丐帮总舵方向深深一揖,寒风卷着枯叶掠过他肩头褪色的披风,那抹青灰在暮色里渐渐融入苍茫天地。
自汴京一别,他便如离弦之箭,沿着登州官道疾驰,马蹄声惊散了芦苇荡里的寒鸦,也碾碎了沿途客栈门前积着薄冰的酒旗。
滇西的云总笼着层朦胧水雾,朱秋友在细雨中握紧腰间软剑。这把陪他踏过天山冰雪、闯过辽金险地的兵刃,此刻剑柄缠着的布条已被汗水浸透。
他想起临行前丐帮陈七追出十里送来的干粮,那汉子粗粝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背上:“朱兄弟放心去!北边有咱丐帮盯着!”
山路愈发崎岖,朱秋友却愈加快马加鞭。他并非刻意避见吴长老,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催促——滇西密林深处藏着的隐秘,或许能成为制衡金辽的关键。
雨丝斜斜掠过面门,他忽然忆起缥缈峰上虚竹说过的话:“江湖之大,何处不是道场?”
暮色四合时,远处隐约传来悠长的牛角号声。朱秋友勒住马,望着山脚下若隐若现的竹楼,终于放缓了紧绷的脊背。
他知道,这场从天山之巅开始的跋涉,远未到尽头。
朱秋友的黄骠马踉跄着跪倒在泥泞的山道上,溅起的泥浆混着雨水,将他早已浸透的衣袍染得斑驳。
这两个月来,他昼夜兼程,跨越中原腹地,穿过岭南瘴气弥漫的山林,终于在宋国与大理边境的青石驿道上,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雨丝如银针般扎在脸上,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天旋地转。喉头腥甜翻涌,一口鲜血喷在青石板上,晕开暗红的涟漪。
过往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天山之巅虚竹授剑时的谆谆教诲,金国酒楼里军官们的密谋,还有丐帮总舵那盏彻夜未熄的灯火。每一幕都像烙铁般刻在心头,此刻却随着意识的涣散渐渐模糊。
远处传来马铃声,却仿佛隔着万里之遥。朱秋友的手指无力地抓着路边的野草,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恍惚间竟想起天山雪绒草的冰凉。
他想呼喊,想告知来人金辽边境的局势,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含糊的呜咽。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庞,意识坠入黑暗前的刹那,他仿佛看见虚竹披着袈裟,手持一盏明灯,在风雪中向他招手。
而身后,是辽金边境燃起的漫天烽火,与滇西密林中若隐若现的竹楼灯火,交织成一片虚幻的光影。
朱秋友用最后力气拽着缰绳挪进“悦来客栈”时,檐角铜铃被山风刮得叮当乱响。
他把钱袋倒在柜台,碎银滚了一地:“请……请郎中,要最好的。”
话音未落便栽倒在青石板上,额角撞出的血珠混着滇西的雨,在木纹柜台洇出暗红痕迹。
老郎中踩着木屐进门时,朱秋友正抓着帐幔咳嗽,咳出的血点子溅在锦被上像落了串红梅。
郎中指尖搭在他腕脉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心火亢盛,又染瘴气,再走十里怕是要埋进竹林。”说罢从药箱掏出银针,在酒精灯上燎过便扎进他虎口“合谷穴”,针尖没入时带出黑紫血珠。
“把这方子抓三副,”
郎中在黄草纸上落笔如飞,“夜里若发高热,用井水浸帕子敷额头。”
朱秋友盯着药方上“黄连三钱、青蒿五钱”的字迹,忽然想起天山雪水熬的药汤。店主捧着药罐进门时,他已用匕首在杉木板上刻划——左半边是金国骑兵绕道蒙古的路线图,右半边画着辽西三京的城防布局,刀锋深可见木,木屑落在染血的被单上。
“客官这是……”店主盯着木板上歪扭的线条发愣。
朱秋友扯过帐幔遮住图纸,咳出的血沫溅在袖口:“画些……山水。”
窗外的雨突然大起来,将滇西的竹林浇得沙沙作响,他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这客栈的横梁,像极了缥缈峰上那株虬曲的古松。
当朱秋友费力地撑起身子,喉间泛起的苦涩药味与滇西潮湿的空气绞在一起的时候。
窗棂外,暮色正给屋檐镀上一层暖金,煎药的青烟袅袅升腾,在朦胧中勾勒出一道婀娜的身影。
那人裹着件藏青斗篷,纤细的背影随着搅动药罐的动作轻轻晃动,发间银饰在余晖里若隐若现。
“乌……乌云琪格格?”他声音沙哑得近乎破碎。
身影猛地僵住,片刻后缓缓转身。月光掠过她泛红的眼角,映出蒙古女子特有的深邃轮廓。
乌云琪手中的木勺“当啷”掉进药罐,溅起几点褐色药汁:“朱大哥,你终于醒了。”
她快步上前,带着草原气息的脂粉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我跟着商队南下采购药材,听说边境客栈有个中原客重病不起……”
朱秋友望着她鬓边沾着的草屑,想起在初见时,这个敢当街呵斥醉汉的格格,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吹凉。
火光摇曳间,他注意到她袖口新添的补丁,那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仓促间缝补的。
“别盯着看了,良药苦口。”
乌云琪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指尖残留着艾草的清香,“大夫说你再晚半日,可就真要见长生天了。”
她故作轻松的语气里藏着颤抖,朱秋友突然想起她曾说过,草原上的女儿从不轻易掉泪,可此刻她转身拨弄药炉时,发梢垂落的弧度分明带着隐忍的弧度。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朱秋友咽下苦涩的药汁,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开来。
火光映着乌云琪侧脸,恍惚间竟如草原的月光,那时她站在帐篷前,指着漫天星斗说要做第一个走出草原的格格,而如今,她却为了一个昏迷的汉人,在滇西的雨夜守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