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立于大理王宫的观星台上,望着北方低垂的夜幕,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阴云。
自从收到密探传来的战报,他已连续三夜未眠,汴梁城破那日冲天的火光,仿佛还在眼前摇曳。临安城新立的南宋朝廷自顾不暇,而金国铁骑已饮马黄河,随时可能南下。
\"启禀陛下,三十七部土司已集结五万精兵。\"高相匆匆赶来,手中兵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只是粮草......\"
\"开仓放粮。\"段誉转身时,玄色锦袍扫过案上摊开的舆图,\"命木府从澜沧江押运稻米,再调二十艘楼船日夜兼程。\"
他的指尖重重按在大理与宋境交界处的点苍山,\"让武定思率鹤云军驻守龙首关,凡过往商旅一律严查。\"
更鼓声从城墙传来,惊起栖在檐角的寒鸦。
段誉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在汴梁,与朱丹臣共赏《千里江山图》的光景。那时金人的弯刀还在白山黑水间蛰伏,如今却成了悬在中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传旨给镇南王府,\"他的声音低沉如铁,\"即刻训练三千象兵,在澜沧江沿岸布下迷踪水阵。若金贼敢犯我南疆......\"
话音未落,北方天际突然炸开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腰间的龙纹玉佩。
段誉伏案执笔,狼毫在素笺上悬停良久,墨汁在笔尖凝成珠坠。
他深知,少林作为武林泰斗,其动向足以牵动江湖风云,而朝廷南迁后,中原局势波谲云诡,各派态度更是关乎大理安危。信中字字斟酌,既问少林对南宋朝廷的立场,亦探询江湖势力未来是否会因局势动荡而异动。
放下信件,段誉立于窗前,望着宫墙外的洱海波光粼粼,心中却满是阴霾。
这些年,后宫开枝散叶,七八个皇子与五位公主承欢膝下,本该是尽享天伦之乐的光景。然而,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德妃王语嫣。自从语嫣诞下公主后,再无喜讯传来,她愈发清减的身影,时常独自在山庄徘徊,抚弄着旧时茶花,眉间的愁绪似比从前更甚。
段誉轻叹一声,回想起与语嫣初遇时,她对表哥慕容复的痴恋,如今慕容复早已疯癫,可语嫣心底的执念,是否也如磐石般难以撼动?
他曾以为,岁月能抚平一切,儿女绕膝的温情会填满彼此心间的空缺,可现实却如洱海的风浪,不时掀起涟漪,让他在不安中,更添几分对爱人心事难测的怅惘。
月色浸透雕花木窗时,段誉屏退宫人,独步踏入德妃宫。
檐下铜铃随风轻晃,撞碎满庭寂静,倒像是王语嫣总爱抚弄的那串玉珠发出的声响。殿内沉香袅袅,映着她斜倚软垫的身影,鬓边茉莉白花与苍白脸色相映,倒比往常更显柔弱。
\"又在看《琅嬛玉笈》?\"
段誉瞥见案上泛黄古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坠,那是当年在曼陀山庄,王语嫣为他系上的。
她垂眸颔首,素手仍执着书页,却像没听见般纹丝不动。
铜炉里的香灰簌簌而落。
段誉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欲揽她入怀,却见她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半寸。这个细微动作如针尖,刺得他喉头发紧:\"语嫣,太医说你气血不足......\"
\"陛下不必挂怀。\"她终于抬眼,眸光却似蒙着层薄雾,\"臣妾不过是身子虚,歇些时日便好。\"
殿外夜枭长鸣,惊得她指尖一颤,书页在风中哗啦啦翻卷。段誉望着她脖颈间若隐若现的淡青血管,突然想起白日里乳母抱着小公主经过时,王语嫣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别开脸的模样。
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段誉喉结滚动,终是将满腔话语咽回腹中。他解下外袍轻轻覆在她身上,起身时衣角扫落案上一本《北冥神功》残卷。
王语嫣俯身去捡的瞬间,发间茉莉香气萦绕鼻尖,恍惚又是无量山洞里,她踮脚为他讲解武学图谱的模样。
\"早些安歇。\"段誉声音发涩,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却再没勇气回头看一眼。
殿门闭合的刹那,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与廊下侍立的宫人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恰似他理不清的心事。
穆妃宫中烛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段誉踏入殿内,正见穆妃半倚软垫,怀中三岁的皇子抓着竹简咿呀学语,见他进来,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父皇”,便扑腾着要往他怀里钻。
“陛下可算来了。”
穆妃盈盈起身行礼,眉眼间尽是喜色,鬓边新摘的石榴花随着动作轻颤,“皇子今日已能背完《千字文》前半,方才还缠着我教他太祖长拳。”
她接过乳母递来的蜜饯果子,喂进皇子嘴里,笑声清脆如银铃。
段誉将皇子抱在膝头,却不自觉叹了口气:“今日去见了语嫣......她还是那样。”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发顶,北方战事、江湖暗流,此刻都比不上德妃疏离的神情来得沉重。
穆妃笑容微敛,取来披风披在他肩头:“陛下不必忧心,德妃娘娘心重,许是还需些时日。”
她望着孩子圆溜溜的眼睛,语气温柔,“臣妾倒是觉得,娘娘或许该多亲近些孩子。您看,自从有了皇儿,每日教他识字、练拳,倒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皇子突然伸手去够段誉腰间玉佩,咯咯直笑。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三人身上镀了层柔光。
段誉望着穆妃眉眼间藏不住的幸福,再想起德妃宫清冷的月光,心头泛起一丝苦涩。或许真如穆妃所言,只是缘分未到,可这后宫的月光千万里,为何照不进一个人的心底?
段誉轻抚着小皇子毛茸茸的脑袋,指尖触到孩童温热的肌肤,心中却泛起丝丝凉意。
窗外夜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他抬眼望向穆妃:“如今皇子公主渐多,若再由各宫自行教养,恐生出骄纵之气。大理承平虽久,可北有金患,东倚宋境,将来这些孩子,总要撑起社稷重担。”
穆妃闻言微微颔首,鬓边金步摇轻晃:“陛下所言极是。臣妾近日教皇子识字,见他稍有顽劣便要撒泼,若再由着性子溺爱,他日如何担得起家国?”
她取过案上茶盏,递到段誉手边,“皇嗣司若能统一教养,聘名师授以文韬武略,以规矩束其言行,倒是长远之计。”
段誉摩挲着茶盏纹路,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之上。七八个皇子渐渐长成,五位公主亦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朝堂波谲云诡,江湖暗流涌动,将来或联姻稳固邦交,或驻守边境抵御外敌,哪个不是大理的棋子与支柱?
“明日便下旨,”他将茶盏重重搁下,“凡皇嗣五岁起,入皇嗣司修习。文要通古今治世之道,武要习骑射兵法,更要懂稼穑民生。”
穆妃望着丈夫眉间紧锁的纹路,轻声道:“只是德妃娘娘那边......小公主怕是舍不得。”
话音刚落,怀中的小皇子突然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往母亲怀里钻。
段誉伸手替孩子掖好被角,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宫墙上,忽而显得单薄:“此事朕自会与她商议。大理百年基业,容不得半分懈怠。”
夜风卷着远处更鼓声传来,殿内烛火明灭。
段誉望着怀中熟睡的幼子,忽然想起自己初登皇位时的忐忑,如今却要将这沉甸甸的担子,早早系在孩子们稚嫩的肩头。
宫漏滴答声里,纱帐轻摇。段誉枕着锦被,望着穆妃鬓发散落在枕上的模样,白日里筹谋国事的紧绷终于化作了缱绻。
穆妃伏在他肩头,轻声说着前朝轶事,两人絮语绵绵直至更深,烛火渐次熄灭,唯余帐中暗香浮动。
谁也未曾料到,本被太医断言不易受孕的穆妃,月信迟来两旬后,竟诊出喜脉。消息传开那日,御花园的早樱都似开得更艳了些。
段誉握着太医令颤抖的手,忽而想起那夜缠绵时,穆妃耳尖泛红,笑着说“若能再添个孩子,便教他同皇兄习剑”的模样,心头泛起融融暖意。
然而这喜讯传入德妃宫时,王语嫣正对着铜镜簪花。侍女捧着红绸喜报跪禀,铜镜映出她凝滞的指尖,银簪在鬓边悬了许久,终究轻轻放下:
“去备份贺礼吧。”她望向窗外初绽的玉兰,花瓣被风卷着打了个旋儿,恍惚间又回到无量山洞,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困在这满是红墙的“曼陀山庄”里,看旁人岁岁年年,花开有果。
少林回信了,段誉展开玄痛大师的回信,素笺上墨迹苍劲,字字如洪钟震耳。
段誉展开泛黄的信笺,玄痛大师的字迹力透纸背,雄浑中透着佛门特有的悲悯与从容:
大理国主陛下钧鉴:
展信安。自接来函,贫僧与众位师兄弟于禅房长议三日。我少林一脉,虽以\"出世\"为本,然佛法不离世间觉,苍生疾苦岂可视若不见?宋室南迁,金戈扰攘,此乃中原气运轮转,江湖门派或助战或中立,皆为缘法,少林无意置喙。
然佛门以慈悲为怀,若金廷铁骑践山河、屠黎庶,使白骨蔽野、哭声盈道,我少林七十二绝技虽非好战之器,亦当执棍棒为刀枪,护苍生以证菩提。陛下问及大理立身之道,贫僧斗胆建言:贵国素称\"妙香佛国\",当效阿嵯耶观音之德——外拒兵戈,内修仁德,以山水为屏障,以百姓为根基。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守土护民方为王道,此乃佛陀\"护世\"之本意也。
南无阿弥陀佛。
嵩山少林寺玄痛合十 谨上
信末的朱砂印章鲜红如血,与墨迹未干的\"护苍生以证菩提\"相映,仿佛带着禅房里经年累月的檀香。
段誉反复摩挲着信笺,玄痛大师的每句话都似晨钟暮鼓,既划清了少林的底线,又暗含对大理的殷切期许。窗外忽起山风,卷着信笺微微颤动,恍惚间竟像是少林的晨钟穿透千山万水,在这南疆王宫里回荡。
窗外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他反复咀嚼信中字句,手中茶盏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字迹,恍惚间竟将\"五行之外\"四字看成了\"江湖风波\"。
\"大师所言极是。\"段誉将信笺按在案头,窗外雨幕中,宫人们撑着油纸伞匆匆而过,像极了江湖里飘忽不定的身影。
少林虽置身事外,却仍存慈悲底线,这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大理偏居一隅,若卷入宋金纷争,无异于引火烧身,唯有守好南疆,才是正道。
他提笔欲回书致谢,笔尖却悬在半空。玄痛大师那句\"守土护民方为王道\",让他想起前日边关急报里被金骑劫掠的村落。若有朝一日战火真的烧到大理边境,纵使少林袖手,他身为一国之君,又怎能坐视?墨滴在信笺晕开,宛如地图上一处未愈的伤疤。
皇嗣司新立那日,宫墙内哭声震天。
五岁的二皇子抱着乳母大腿打滚,裙摆沾满尘土;大公主攥着德妃赏的玉坠,抽噎着要回生母宫中。
梅妃身着月白织金襦裙,鬓边斜簪一支白玉兰,看似柔弱的身影立在朱漆门前,却让哭闹的幼童们莫名噤声。
\"都这般模样,倒像被猫叼了的小雀儿。\"她声音轻柔,指尖却利落地将纠缠的孩童分开,
\"二殿下既有力气撒泼,明日卯时便随武师晨练;大公主若舍不得玉坠,便抱着它抄十遍《孝经》。\"话语落下,方才还喧闹的庭院瞬间鸦雀无声。
梅妃将袖中藏的桂花糖分给抽噎的幼童,眼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她轻抚着新修葺的学堂梁柱,想起段誉交托时的郑重:\"皇嗣教养关乎大理百年,唯你能担此任。\"
彼时她垂眸谢恩,心底却冷笑——这后宫之中,温柔是刀,慈悲作刃,方能在暗潮里站稳脚跟。
半月后的晨课,段誉悄悄来探。
却见梅妃手持戒尺立于阶前,身姿如弱柳扶风,语气却字字如铁:\"五皇子与四公主争抢笔墨,罚扫学堂三日;大皇子背不出《盐铁论》,午膳只准用糙米。\"哭闹声渐歇,孩童们红着眼眶乖乖端坐。
段誉望着梅妃在晨光中摇曳的身影,忽然想起玄痛大师信中\"治大国如烹小鲜\"之语,不觉抚掌而笑。
晨雾漫过点苍山时,段誉立在观海阁前,望着洱海翻涌的白浪,手中密报已被汗水洇出褶皱。
数年光阴,金国铁骑竟如被黄河天险钉住般再未南下,南宋君臣在临安的湖光山色中醉生梦死,秦淮河的画舫笙歌彻夜不休,仿佛中原半壁沦陷只是场遥远的噩梦。
\"报——\"
快马踏碎宫道的青石板,探马浑身浴血滚下马鞍,\"蒙古铁骑已至燕山脚下,所过之处,牛羊庐帐皆成焦土!\"
段誉猛地攥紧窗棂,指节泛白。羊皮舆图上,蒙古疆域如燎原烈火般蔓延,西吞昆仑雪岭,北抵狼居胥山,东缚新罗海岸,如今连燕山屏障都摇摇欲坠。
他想起玄痛大师信中\"外拒兵戈,内修仁德\"四字,忽闻身后传来环佩叮当。
梅妃领着一众皇子公主悄然而至,昔日软糯孩童已长成少年模样。
二皇子腰间佩剑寒光凛凛,三公主捧着边关战报的指尖微微发抖。
\"父皇,\"大皇子踏前一步,\"儿臣愿领鹤云军驻守南疆,防蒙古绕道突袭!\"
晨钟自崇圣寺方向传来,惊起满天鸥鹭。
段誉望着孩子们坚毅的眉眼,又望向北方低垂的云层。大理偏安西南,可这世道早已如沸鼎之水,谁又能独善其身?他轻抚腰间龙纹玉佩,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当年汴梁城破的血火,或许正在燕山脚下重演。
皇嗣司的杏花雨里,总见个怯生生的小小身影。
穆妃所出的二公主裹着藕荷色斗篷,鬓边斜簪的绢花总被风吹得轻颤,像是随时要坠落的云霞。她生得极肖穆妃,弯弯的杏眼蒙着层水光,睫毛扑闪时恰似受惊的蝶翼;鼻尖圆润小巧,笑起来时会轻轻皱起,露出右颊一粒浅淡的梨涡。
这日课业后,她蹲在廊下看蚂蚁搬家,月白襦裙沾满草屑也浑然不觉。听闻脚步声,她仰起脸来,被日头晒得微红的脸蛋上还沾着尘土,发间却别着新摘的野蔷薇,
\"先生说,\"她晃着手里的竹简,声音软糯得像糯米团子,\"大理的蝴蝶泉比御花园的花都好看。\"
那双眼睛盛着细碎的光,纯净得如同未被沾染的洱海晨雾。
晨起请安时,她总躲在兄长身后,绞着帕子的指尖苍白纤弱。可若见哪个小皇子欺负宫娥,她又会攥紧裙摆站出来,垂泪的模样惹人怜惜,说出的话却执拗:\"佛陀说要慈悲待人。\"
暮色中的皇嗣司,常能看见她抱着《百孝图》独坐长廊,粉白的裙裾铺展如莲,倒真像误入宫廷的邻家少女,不沾半点皇家的矜贵锋芒。
德妃宫的沉香终年萦绕,却掩不住殿内传来的啜泣声。七岁的小皇子蜷缩在锦被里,豆大的泪珠滚落,将绣着金蟒的绸缎洇出深色痕迹。窗外惊雷炸响,他整个人几乎缩进床角,连脖颈后的胎发都在颤抖。
\"成何体统!\"
段誉掷下奏折,震得案上铜镇尺哐当作响。
他望着幼子苍白如纸的小脸,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无量山洞里,自己被闪电惊得跌坐在地的模样。可彼时他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如今怀中的孩子,却要肩负起大理的江山。
小皇子抽噎着伸手,想要抓住父亲的衣角,却在触及那明黄龙纹时猛地缩回。
他的眉眼生得极像段誉,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偏偏眼底总笼着层水雾,像受惊的小鹿。德妃王语嫣倚在雕花窗边,手中团扇轻摇,却始终未上前半步,只幽幽道:
\"陛下忘了?他生辰那日,连放生的锦鲤跃出水面,都能吓得他打翻茶盏。\"
月光透过云母窗洒进来,将段誉的影子投在满地碎瓷上。他想起玄痛大师信中\"外拒兵戈,内修仁德\"的教诲,却又在北疆战报里嗅到了血雨腥风。眼前这个听见风声都要瑟缩的孩子,当真能握稳龙纹宝剑,守住这方山河?
\"明日起,皇子们都去演武场。\"
段誉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却终究没回头。廊外夜色如墨,唯有德妃鬓边的珍珠步摇,在暗处泛着冷冷的光。
御书房内,段誉反复摩挲着《太祖实录》,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在\"文治武功\"四字上,晃得人眼晕。
案头整齐摞着德妃幼子的课业——工笔抄写的《金刚经》字迹娟秀,批注的《楚辞》见解独到,可这些文采斐然的书卷旁,却是张皱巴巴的演武场训诫单:\"畏刀剑如虎狼,闻鼓鸣则战栗,马步未稳便跌坐,箭未离弦已闭目\"。
\"陛下,大皇子今日在校场连破七道箭靶。\"侍臣的禀报如重锤砸在心头。
段誉望着窗外暮色中嬉闹的皇子们,二皇子挥剑时虎虎生风,五皇子骑马踏过扬尘,唯独那孩子总躲在廊下,捧着诗集看云卷云舒。
深夜,他踱步至德妃宫。
隔着鲛绡帐,听得帐内传来温声细语:\"怕黑便数星星,每颗星子都是佛陀的眼睛。\"王语嫣正搂着幼子,指尖轻点窗纸上映出的月光。孩子怯生生道:\"若是打仗......父亲和母后也会受伤吗?\"那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琴弦,轻轻一触便要断了。
段誉推门而入,幼子瞬间缩进母亲怀里。烛光下,孩子的眉眼与自己年轻时别无二致,却少了骨子里的锐气。
王语嫣垂眸不语,鬓边白蝶玉钗微微晃动,倒像是悬在段誉心头的秤砣——立此子为储,大理百年基业能否托付?若另择贤能,又如何对得起德妃眼中那抹殷切?
更漏声催,段誉捏着案上未写完的立储诏书,墨迹在\"嫡长子\"三字处晕开,恰似他混沌不清的前路。窗外骤雨忽至,炸雷惊得幼子一声尖叫,王语嫣慌乱安抚的声音里,段誉想起玄痛大师所言\"苍生为念\",却不知这文弱的孩子,究竟是庇佑子民的菩萨,还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大皇子立于校场点兵台前,玄色劲装裹着如松的身躯,腰间狮头吞口刀折射着冷光。
他剑眉斜飞入鬓,浓墨般的剑眉下,一双丹凤眼锐气暗藏,眼尾微扬处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时线条冷硬,下颌棱角分明,晨光落在他轮廓深邃的面庞上,将刚毅神色勾勒得愈发清晰。常年习武让他肩宽腰窄,肌肉线条在衣料下若隐若现,举手投足间虎虎生风,每次挽弓射箭,弓弦震颤的嗡鸣与他低沉的呼喝声交织,震得校场砂砾簌簌作响。
梅妃倚着朱漆廊柱,望着儿子策马飞驰的英姿,眼角眉梢尽是藏不住的骄傲。她快步迎上去,指尖轻轻拂过儿子汗湿的鬓角,又嗔怪地拍去他甲胄上的尘土:“瞧瞧这一身脏的!”
话音未落,大皇子忽然单膝跪地,双手捧起缴获的敌将头盔,朗声道:“请父皇过目!”那声音洪亮如钟,惊起檐下栖着的白鸽。
当夜梅妃宫酒香四溢,她斜倚在段誉身侧,鬓边的金步摇随着笑声轻颤:“陛下瞧瞧咱们的好儿子,再过两年,怕是能单枪匹马踏破敌营了!”
说着伸手环住他脖颈,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不如多来我这儿走动,咱们再生几个这样的小豹子,将来替陛下守好大理的每一寸山河。”
段誉摩挲着大皇子进献的头盔,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波澜。
梅妃娇嗔的话语听在耳中,既为儿子的骁勇欣慰,又暗自担忧——如此锋芒毕露的储君人选,与文弱的嫡子之间,将来怕是免不了一场风波。
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霾,唯有梅妃银铃般的笑声,还在殿内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