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帮总舵深处,副帮主的院落,格局气象已非城西那间药气弥漫的陋室可比。青砖铺地,回廊曲折,几株老梅虬枝盘结,在冬日的薄雪里探出点点猩红的花苞。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但那药味被清冽的梅香冲淡,更添了一分沉静,而非腐朽。
历锋穿着一身藏青色暗云纹的锦袍,负手立在廊下。三十岁的他,身形依旧魁梧挺拔,却少了当年的虬结蛮横,多了一种内敛沉凝的力道,如同百炼精钢收入鞘中。脸色不再是病态的惨白,而是一种透着玉石般冷光的温润。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扫过院中几个正在对练的精锐护卫,目光所及,那些汉子无不挺直腰板,动作更加一丝不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却不再有面对“毒手”时的恐惧。
他那只曾经溃烂流脓、散发着死气的右手,此刻随意地搭在廊柱上。手背皮肤光洁,骨节分明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只在那指腹和掌心最深处,隐隐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青紫色脉络,如同冰层下蛰伏的毒蛇。只有当他不经意间五指微微收拢,那廊柱坚硬的红木表面,才会无声无息地留下五个极其细微、深不见底的黑点,边缘的木纹瞬间变得灰败干枯,旋即又被他拂袖抹平,不留痕迹。
五毒掌,早已炉火纯青。双掌之毒,入髓入骨,自成循环。平日里温润如玉,收敛如常。一旦发动,双掌齐出,毒力如影随形,快若鬼魅,触之则生机断绝,筋骨成灰!行动间更是形如鬼魅,飘忽难测。这身邪功,配合他十年血火淬炼出的狠辣心智,让他稳稳坐在副帮主之位,威震黑虎帮上下,连带着整个城西的地下秩序,都因他的存在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平静。
“爹爹!”
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打破了院落的肃杀。一个穿着大红锦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像一团小火球,咯咯笑着从月洞门里冲了出来,张开小手,跌跌撞撞地扑向历锋。正是历锋的女儿,小名唤作“囡囡”,刚满三岁。
历锋脸上那层如同冰封的平静瞬间融化。他蹲下身,张开双臂,那只曾经沾染无数血腥、如今却修长有力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稳稳地接住了扑过来的小身体。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囡囡发梢沾着的细雪。
“慢点跑,仔细摔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深潭般的眼底,映着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冰冷深处漾开暖意。
“囡囡才不怕!”小女孩骄傲地扬起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爷爷教囡囡蹲马步了!囡囡可稳了!”
“哦?是吗?”历锋嘴角微微上扬,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结实的手臂上。
这时,帮主那熟悉的身影也从月洞门后缓步踱出。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素色长袍,气色比几年前好了许多,眉宇间那股掌控一切的威严依旧,却添了几分闲适。他看着抱着囡囡的历锋,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和一丝…如同看着自家子侄般的亲近。
“这小丫头,筋骨比你当年强多了。”帮主走到近前,很自然地伸出手,粗糙却带着玉石温润感的手指,极其熟练地捏了捏囡囡肉乎乎的小胳膊,“是个练武的好胚子。”
囡囡似乎很喜欢这位“爷爷”,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去抓帮主花白的胡须。
历锋看着这一幕,深潭般的眼底暖意更浓。这几年,帮主对囡囡的疼爱,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囡囡开口叫的第一个“爷爷”,就是对着帮主。这份亲近,是做不得假的。
“都是您老指点得好。”历锋抱着女儿,微微欠身。
帮主摆摆手,目光落在历锋那只抱着囡囡的右手上,那丝隐没在皮肉下的青紫色脉络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又迅速隐去。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你这双手…算是熬出来了。比老夫当年…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追忆,“当年在‘青岚剑宗’,老夫也是门中翘楚,自负天资不凡,有望问鼎宗师之境…可惜,一次下山历练,遭了小人暗算,中了‘蚀骨寒毒’,伤了根基,一身内力十去七八,眼看大道无望…心灰意冷之下,才远遁至此,创下了这黑虎帮,不过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了此残生罢了。”
青岚剑宗?蚀骨寒毒?
这些尘封的往事,帮主从未对他人提及。此刻,却如同闲话家常般,对着历锋娓娓道来。这是一种彻底的信任,一种视如心腹的坦诚。
历锋静静听着,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敬意。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武道”懵懂无知的城西头目。五毒掌练至深处,他更能体会到帮主口中那“蚀骨寒毒”的可怕,以及根基被毁是何等的绝望。也更能理解,帮主为何对那“山上人”的灵力如此讳莫如深。
“若非当年那场变故,老夫或许…也能窥见那‘山上’一丝风光。”帮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唏嘘和敬畏,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墙,投向遥远的、云雾缭绕的群山方向,“可惜,武道之路,终究是凡俗之巅。
内力再雄浑,招式再精妙,在那真正的‘灵力’面前,亦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他收回目光,极其郑重地看向历锋,“锋儿,你记住!这副帮主之位,这城西的基业,足以保你妻女一世富贵安稳!切莫…切莫生出不该有的妄念!那些‘山上人’,视我等如同蝼蚁草芥,招惹不起!一旦越界,便是万劫不复!”
“属下谨记!”历锋肃然应道,声音沉稳有力。他明白帮主的告诫发自肺腑。灵力?那对他而言,依旧是遥不可及、如同神话的存在。他所有的野心和贪婪,都牢牢钉在了这凡俗的权势和力量上,钉在了为妻女挣下的这方“安稳”天地里。
“爷爷!囡囡饿啦!”怀里的囡囡扭着小身子,奶声奶气地打破了略显沉重的气氛。
“哈哈哈!好!好!囡囡饿了,爷爷带你去吃好吃的!”帮主脸上的凝重瞬间被慈爱取代,大笑着从历锋怀里接过囡囡,动作熟练地抱在臂弯,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
阿苦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从回廊那头袅袅走来。她穿着素雅的浅青色袄裙,虽然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股怯懦麻木早已被一种温婉沉静取代,如同被精心养护的幽兰。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看到帮主抱着囡囡,眼神温柔。
“帮主,锋哥,”她声音清润,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软糯,“厨房新蒸了桂花糕,还炖了您爱喝的虫草老鸭汤,趁热用些吧?”
阳光穿过回廊,落在几人身上。帮主抱着咯咯笑的囡囡,历锋站在一旁,阿苦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梅香清冽,糕点香甜。
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一派和乐安稳的景象。
历锋看着眼前的“家人”,深潭般的眼底映着阳光,平静无波。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阿苦手中的托盘,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她微凉的手背。那只手背光洁白皙,早已不见当年耗子窝里的泥污和冻疮。
阳光很暖。
这毒潭深处映出的日影,虚假得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
而他,就是那个盘踞在幻梦中心,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毒龙。
安稳?
深潭之底,暗流从未停止汹涌。
只是那汹涌,藏得更深,更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