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山东泰安府有个刘家庄,庄里有个老妇人,街坊都叫她刘大娘。刘大娘早年守寡,独子刘顺是她拉扯大的,娘俩相依为命三十载。
这刘顺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家,日子虽不富裕,但娘俩倒也温饱不愁。要说刘顺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这后脖颈上长着一块胎记,状若柳叶,颜色暗红。
乾隆二十三年秋,刘顺满三十岁。七月初七这晚,刘大娘做了个怪梦,梦里一只黑乌鸦落在自家房檐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半晌说了句人话:“三日后,借你家一物。”说完就飞走了。
刘大娘惊醒时,天还没亮透,心口突突直跳。她把梦说给儿子听,刘顺笑道:“娘,您就是想太多,乌鸦哪会说人话?快别多想了。”
此后两天,庄里接连发生三桩怪事。先是村东头李老汉家养了八年的黄狗无缘无故死了;再是王铁匠新打的镰刀第二天全生了锈;最后是井水莫名其妙泛浑。庄里老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怕是要出大事。
第三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刘大娘刚做好晚饭,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探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黑布衫、戴黑布帽的男人站在院里,脸白得像是刚从面缸里钻出来,嘴唇却红得吓人。
“你是何人?”刘大娘问。
黑衣人咧嘴一笑:“我是过路的,想向大娘借件东西。”
“借什么?”
“借您儿子一用。”
刘大娘心头一紧:“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儿子去地里还没回呢!”
黑衣人也不答话,径直走进堂屋坐下,自顾自倒了碗水喝。说来也奇,那水到他嘴边竟冒起了白气,像结了冰似的。刘大娘腿都软了,哆嗦着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衣人放下碗,淡淡道:“大娘莫怕,我是阴司当差的,奉阎王之命,带该走之人上路。您儿子刘顺阳寿已尽,今夜子时,我就得带他走。”
刘大娘“扑通”跪倒在地,眼泪唰地流下来:“差爷行行好!我守寡三十年,就这一个儿子!他走了,我可怎么活啊!”
鬼差叹了口气:“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改不得。您儿子前世欠了人命债,今生该有此劫。阎王念他今生为人忠厚,特准他过了三十整寿才来拿人,已是格外开恩了。”
正说着,院门又响,刘顺扛着锄头回来了。他一进门,看见黑衣人,愣了一愣:“这位是?”
刘大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刘顺脸色煞白,手里的锄头“咣当”掉在地上。
鬼差站起身:“时辰快到了,走吧。”
“慢着!”刘顺突然跪在鬼差面前,“差爷,我走可以,但求您宽限片刻,容我跟娘说几句话,把后事交代清楚。”
鬼差看了看天色:“半柱香工夫。”
刘顺扶起老娘,两人进了里屋。刘顺低声说:“娘,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但儿总觉得这事蹊跷——差爷说我是欠了人命债,可我一辈子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来的命债?”
刘大娘忽然想起什么:“顺儿,你记不记得你后脖颈上那块胎记?接生婆说过,那像是……像是刀疤的印子。”
刘顺浑身一震。就在这时,外面忽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户噼啪作响。鬼差在外催促:“时辰到了!”
刘顺咬了咬牙,走到外屋:“差爷,我可以跟您走,但您得告诉我,我到底欠了谁的人命债?”
鬼差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翻到一页:“你前世是个山匪,劫道时杀了过路书生李秀才。李秀才转世为人,本该活到七十,因你那一刀,只活了二十五。这一世,你该还他四十五年阳寿。”
“那李秀才今世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鬼差合上册子,“该上路了。”
刘大娘突然扑上来抱住儿子:“不行!要带我儿走,除非先把我带走!”
鬼差皱眉,正要说什么,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一个年轻书生声音喊道:“刘大娘在家吗?晚生李慕白求见!”
门一开,进来个清秀书生,正是庄里新搬来的教书先生。李慕白看见屋里情形,愣了一下:“这是……”
鬼差见到李慕白,脸色一变,猛地退后一步。
李慕白突然捂住胸口,面色痛苦:“奇怪,我这心口怎么突然疼得厉害……”说着便去扶门框。
刘顺眼尖,看见李慕白撩起的袖口下,手腕上竟有一道暗红色的疤,形状跟自己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
电光石火间,刘顺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冲鬼差喊道:“差爷!既然我是欠李先生的,那我现在把命还给他,是不是就两清了?”
鬼差一怔:“按阴司律法,若债主愿意,可以以命抵命,但……”
“我愿意!”刘顺毫不犹豫,“李先生是个读书人,将来能考功名、做大事。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死了就死了,换他活着,值!”
李慕白听糊涂了:“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以命抵命?”
刘大娘哭得昏天黑地,但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她知道劝不住了。
鬼差沉默良久,从怀里掏出一把黑尺,在刘顺和李慕白之间量了量。奇怪的是,尺子在刘顺这边短了一截,在李慕白那边却长出一截。
“怪事……”鬼差喃喃道,“按生死簿,刘顺应折寿四十五年,李慕白该增寿四十五年。可这量寿尺显示,刘顺命不该绝,李慕白……倒像是借了不该借的寿。”
正说着,李慕白突然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与此同时,他怀里掉出一块玉佩,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玉佩断裂处,竟渗出血一样的红色液体!
鬼差脸色大变:“借寿玉!这是邪术!”
刘顺忙问:“什么是借寿玉?”
“有人用邪术,将他人阳寿借给自己!这玉佩就是媒介!”鬼差猛地看向刘顺,“你后颈的胎记,是不是每逢月圆之夜就发烫?”
刘顺点头。
“那就对了!那不是胎记,是‘借寿印’!有人在你出生时就动了手脚,把你的寿数慢慢借走!”鬼差拾起碎玉,仔细端详,“这玉佩上有生辰八字……不对,这不是李慕白的生辰,这是……刘家庄村长刘福贵的生辰!”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刘福贵是庄里有名的善人,常施粥舍药,怎么会做这种事?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笑声。一个五十来岁、穿着绸缎衫的男人踱步进来,正是村长刘福贵。
“想不到啊,阴司的差爷也管不了阳间的借寿术。”刘福贵笑眯眯地说,“李慕白不过是我找来的替身,真正借寿的,是我。”
鬼差怒道:“你从刘顺处借了多少年阳寿?”
“不多不多,从他出生起,一年借一年,借了整整三十年。”刘福贵捋着胡子,“本来再借十五年就圆满了,可惜功亏一篑啊。”
刘大娘气得浑身发抖:“刘福贵!我儿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他!”
刘福贵冷笑:“三十年前,你丈夫和我同时看上一块风水宝地。他抢先一步埋了他爹,坏了我的风水局。我这三十年病痛缠身,都是拜他所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鬼差摇头:“你错了。那块地本就是刘家的祖产,何来抢占之说?你这些年用邪术借寿,已是触犯天条。如今玉佩已碎,借来的寿数要全数归还,还要倒扣你的本寿!”
刘福贵脸色大变:“你胡说!那道士说了,这术法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鬼差冷笑,“你且摸摸自己心口。”
刘福贵下意识一摸,突然惨叫一声。只见他胸口衣服下,竟鼓起一个拳头大的瘤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借寿反噬,恶瘤噬心。你活不过今夜子时了。”鬼差冷冷道。
刘福贵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鬼差不理他,转身对刘顺说:“玉佩已碎,借寿术破。刘福贵借你的三十年阳寿,今夜子时将全部归还。不仅如此,因他作恶多端,他的本寿也要折二十年给你。你本来能活六十,现在能活八十了。”
刘顺又惊又喜,忙扶起昏迷的李慕白:“那李先生呢?”
“他是无辜被卷入的,我会替他向阎王求情,增寿十年作为补偿。”鬼差看向刘大娘,“大娘,您养了个好儿子。临危之时,宁愿自己死也要救他人,这份善心,天地可鉴。”
刘大娘泪流满面,连连磕头。
鬼差扶起她,又对刘顺说:“你后颈的借寿印会慢慢消退。从今往后,多行善事,自有福报。”
说完,鬼差一把提起瘫软在地的刘福贵,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道黑烟,消失在夜色中。
刘福贵当夜暴毙,胸口果然长了个大瘤子。庄里人不知内情,只道是恶疾。
李慕白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何事,只觉精神好了许多。后来他考中举人,在刘家庄办了义学,免费教穷孩子读书。刘顺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儿孙满堂。刘大娘更是高寿九十二,走时面容安详。
至于那个黑衣鬼差,庄里再没人见过。只是后来有走夜路的人说,月黑风高时,偶尔能听见铁链拖地的声音,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叹息:“借物还物,欠债还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