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往窗缝里钻,发出“嘶嘶”的哨音,像刀片刮过铁皮。
李有田蹲在门槛上,枯瘦的手指抠着木棱,指尖被冻得发紫。
他盯着院里那半筐冻萝卜,风猛地掀翻筐沿,红皮萝卜滚了一地,在雪地上磕出清脆的“咚、咚”声,像谁在敲丧钟。
往年这时候,他的菜窖能堆到房梁高,县城来的贩子挑着灯笼抢货,脚步踩得冻土“咯吱”响,铜钱落进布袋叮当如雨。
可今年,他盯着墙角那杆秤,秤砣上结着薄霜,自打入九就没碰过,铁钩悬空,像一根枯死的舌头。
“爹!”里屋传来摔碗的脆响,震得窗纸嗡嗡颤,儿子李铁柱踹开木门冲出来,棉裤膝盖处蹭着草屑,呼出的白气撞上冷风,瞬间凝成细霜。
“您还蹲这儿装菩萨呢?刚才我去供销社,王会计说这月咱们家粮票少领半袋!就因为上回您扣了二狗子家的菜筐!”他抓起个冻萝卜狠狠砸在墙上,红皮碎成冰渣子,“啪”地炸开,溅到李有田脚边,凉意顺着鞋面爬上来。
“都怪林英那娘儿们!她搞什么反季菜,现在谁还买咱们的冻萝卜?”
李有田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咔”地响了一声。
他想起今早去集市的情形,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王婶举着青椒跟人显摆:“英子说这叫菜椒,炒肉不辣!”那青椒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脆生生的,一掐就能渗出汁水。
连刘寡妇都拎着番茄,红彤彤的,像过年挂的灯笼,跟卖糖葫芦的老张头喊:“给我称二斤,我家娃要喝番茄汤!”
他的菜摊支在老槐树下,摆了三天,就卖出去俩萝卜,还是隔壁豆腐摊老张可怜他,买去喂猪的。
那猪嚼萝卜时“嘎嘣”响,听得他心口发堵。
“她一个女娃子,能翻了天?”李有田抄起灶台上的粗瓷碗砸在地上,碎片“哗啦”四溅,割裂了昏黄的煤油灯光,一片飞到李铁柱脚边,扎进雪里,像块黑冰。
“明儿我就去外屯找张老三!他收菜不要码子,我低价收她的菜,再加价卖,看林英还怎么蹦跶!”
李铁柱眼睛亮了:“爹您早该这么干!我这就去套驴车,后半夜去村东头截菜车!”
可他们没算到,林英的菜筐沿上,烙着一道火印,刻着“靠山屯·林”三个字,焦黑清晰,是铁匠用烧红的模子连夜烫上去的。
每筐一道,红痕如血。
第二天天没亮,铁蛋裹着老羊皮袄蹲在村口树杈上,睫毛结了霜,耳朵冻得通红。
远远看见李铁柱的驴车晃着灯笼过来,车板上堆着盖草帘的筐。
他吹了声口哨,藏在雪堆里的几个壮小伙“唰”地冲出来,掀起草帘,火印在晨光里闪着暗红,像烧过的誓言。
“李铁柱!”铁蛋跳下车辕,冻得通红的手揪着李铁柱的衣领,粗布摩擦发出“沙沙”声:
“偷菜还敢往外运?林姑娘说了,这菜是给咱村老弱病残的,你倒好,当二道贩子!”
他抄起筐往路边一倒,红番茄绿青椒骨碌碌滚进猪圈,沾了泥雪,像被践踏的心。
“喂猪都嫌脏!”
李铁柱扑过去捡,被铁蛋一脚踹在雪坑里,雪“噗”地扬起,呛进他嘴里,又冷又涩。
“滚!再让我看见你碰菜筐,连你这驴车都拆了烧火!”
消息像长了翅膀,晌午就刮进李有田家。
李有田正蹲在灶前烤手,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到他破棉鞋上,燎出一股焦味。
听见院里有人喊“李队长栽了”,手里的红薯“啪”地掉在灰里,滚了几圈,沾满黑灰。
他冲出去时,见几个小媳妇围在墙根儿嚼舌头:“铁蛋那娃可硬气了,说这菜是林姑娘拿命换的,容不得人糟践!”“可不是?上回我家娃病了,林姑娘还送了两斤菠菜,嫩得能掐出水……”声音像针,扎进他太阳穴。
李有田的太阳穴突突跳,抄起门后的劈柴刀就往外冲:“反了!反了!我倒要看看她那暖棚有多金贵!”
林英家的篱笆外,雪地上踩出一片杂乱的脚印,深浅不一,像一群野兽的足迹。
李有田带着三个本家兄弟,手里举着铁锹镐头,正往暖棚的竹架上撞。
竹架“吱呀”作响,像垂死老人的呻吟,棚顶的草帘被扯下一角,露出里面油绿的菜苗,那绿鲜嫩得刺眼,叶尖还挂着夜露,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住手!”一声断喝惊得众人抬头。
赵干事裹着蓝布棉大衣,肩章上落着雪粒,身后跟着五个民兵,肩上的步枪在雪地里闪着冷光,枪管像毒蛇吐信。
他抖开手里的文件,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像一群受惊的白鸟:
“公社刚下的文!靠山屯反季菜项目是县里重点,破坏生产设施按《农业合作社示范章程》论处!”
他盯着李有田发颤的手,“李队长,你当队长二十年,这点规矩该懂吧?”
李有田的劈柴刀“当啷”落地,砸进雪里,只露出半截刀柄,像一座倒塌的碑。
他望着周围,墙根儿站着王婶,怀里抱着刚蒸的馒头,热气腾腾,香味混着雪气扑面而来;
院门口挤着刘大爷,柱着拐杖直喘气,咳声像破风箱;
连平时见他就躲的小栓,都攥着块冻柿子,眼睛瞪得溜圆,嘴角还沾着一点果肉。
他突然蹲在雪地里,双手捂住脸,哭声像破风箱:“我当队长二十年,带你们打狼修桥,咋就落得个人人唾弃?”
“你带我们打狼是为了领奖励,修桥是为了多占工分!”王婶把馒头往怀里拢了拢,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
“前年大妮子她爹摔断腿,你扣了人家半个月粮票;去年老李家娃饿晕在雪地里,你说‘饿不死就行’,你当的是队长,还是自家的账房先生?”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就是!”“林姑娘来了才半年,我家娃没断过菜!”“我娘咳血,她给送了十斤白菜!”声音汇成一股暖流,在寒风中升腾。
李有田的哭声渐弱,像被雪埋了的老狗。
赵干事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袄传来:“老李,去公社领个检讨,好好想想。”他转头对民兵使了个眼色,“把工具收了,别伤着人。”
人群慢慢散了,墙根下残留着几个脚印,还有半块没来得及捡起的冻萝卜,孤零零地躺在雪里。
太阳沉进山坳时,小栓抱着母亲塞给他的冻柿子,一路小跑到了林英家门口。
他不敢敲门,只把纸包轻轻放在台阶上,转身又跑了。
入夜,风停雪住。
林英在四季鲜蔬厂的加工间里搓着冻红的手,指尖裂着小口,一碰就疼。
案板上堆着切好的酸菜,王婶刚送来的联名信压在酸菜缸边——其实那信是第二天清晨出现在门槛外的粗布包里,十几户的名字按满了红指印,最上面写着“罢免李有田,推举林英为生产队长”,墨迹犹湿,像刚流出的血。
“英子,你看这……”陈默举着煤油灯,灯芯在风里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斜,像一棵摇曳的老树。
“赵干事说他有点犹豫……”
“犹豫啥?”王婶把最后一筐酸菜码好,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留下几道酸渍,“就因为我是女的?”
林英指尖抚过玉坠,寒潭的水在体内轻轻晃,那熟悉的低语又响起来:“权……在民……根……在择……”她望着墙上“四季鲜蔬厂”的牌匾,字迹是陈默用毛笔写的,墨迹里还沾着菜汁,像生活的斑驳。
“我不争权。”她转头对王婶笑了笑,笑里有霜也有光,“但要是能让这菜棚多养十个娃,二十个老人……”
窗外传来雪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默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传过来,像一团未熄的炭火:“你心里清楚,他们推举的不是队长,是……”
“是人心。”林英打断他,玉坠在胸口烫得厉害,像一块烧红的铁,“谁挡着这条路,就让谁看清,什么叫人心所向。”
二月廿一的晨雾还没散,晒谷场的大喇叭就开始吱呀作响。
赵干事的声音混着雪粒飘出来:“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社员大会,议题:生产队长人选调整。”
林英站在暖棚前,看着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脚印——那是小栓今早来送的冻柿子,用草纸包着,还热乎呢。
她摸了摸玉坠,寒潭的水荡起涟漪,像是在说: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