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刚过,靠山屯的积雪融化得更快了,屋檐下的冰棱滴答滴答地掉进缸里,敲出细碎的春声。
在晒谷场上,王大柱正踩着铁锹翻地,新土混合着融雪的潮气弥漫开来。
他弯下腰捏了一把土,朝着蹲在田埂上的老菜头喊道:“老伙计!这地温够‘春雷种’下苗吗?”
老菜头正在翻弄着育苗箱,听到这话猛地直起腰,后颈上粘着的草屑簌簌地往下掉。
他手里举着一株嫩苗,叶片上还凝结着水珠,绿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够!昨晚我守着温度计,地温稳定在零上三度,这抗寒番茄2号,零下五度都能发芽!”
他长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叶片,就像在抚摸自家小孙女的脸,“林队长取的名字真好,‘春雷种’,这哪是菜苗?分明是要在冻土上炸响的第一声雷!”
在田埂的另一头,赵干事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十分急促。
他蹲在石磨旁,膝盖上摊开着一本磨破了边的账本,笔尖在“反季菜项目利润”那一栏重重地顿住了,一万两千三百六十七元八角,墨迹晕开成一个小团,就像一朵突然绽放的花。
他抬头望向村口那排新搭建的暖棚,竹架上蒙着的塑料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菜苗,绿得耀眼。
“赵干事!”林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收起账本,却见她肩上搭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底铺着一层松针,松针上躺着几株带着泥土的植株,那是人参,根须上还沾着空间寒潭的水,泛着清澈的光。
“看把你吓的。”林英蹲下来,把竹篮放在他脚边,“这是我试种的,三年生,你摸摸根须。”
赵干事犹豫着伸出手指,碰到那温凉的根茎时猛地缩了回来,这哪像三年的参?
分明比他在药铺见过的十年老参还要粗壮,纹路深得能嵌进指甲。
“林队长,你这是……”
“要产业升级。”林英摘下草帽,露出额角细密的汗珠。
她望着远处正在搭棚的村民,铁蛋正站在棚顶扯着塑料布,大嗓门震得麻雀扑棱棱地飞:“二壮!绳子往左拽半尺!”
她又转头看向陈默,他正蹲在菜田边画图纸,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移动,发梢沾着草籽都没察觉到。
“菜能让乡亲们吃饱,药才能让靠山屯站稳。”林英用指节敲了敲竹篮,“陈默翻了半个月的农书,说菜田边缘能套种药材,不抢地也不抢肥。我算过,就村东那片向阳坡,能种五亩五味子、三亩刺五加。”
赵干事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前几天夜里去合作社送报表,透过窗户看见陈默举着油灯,在地图上用红笔圈出滨城港口,那圈画得太用力,纸都破了个洞。
他又想起自己写了一半的汇报材料,原本想写“靠山屯冒进”,此刻却在“年利润占公社四成”后面重重地加了个感叹号。
“县报的人今早刚走。”赵干事突然说,“他们拍了林队长站在暖棚前的照片,说要登头版,标题是《靠山屯的春天》。”
林英笑了笑,没有接话,她望着陈默的背影,他正把图纸递给铁蛋,两人凑在一起,铁蛋粗糙的手指指着“滨城港口”四个字,眼睛亮得像星星。
“英姐!”铁蛋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裤腿上沾着泥就往这边跑,“滨城的消息带回来了!外贸公司要收购野生标准药材,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裤兜里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可他们要恒温运输、无硫熏、还得能溯源!”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王大柱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老菜头手里的苗箱差点翻倒。
赵干事的算盘珠子“哗啦”一声散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连石磨缝里都是。
林英却笑了,她弯腰捡起铁蛋掉的纸,展开来看,是外贸公司的收购标准,墨迹还带着滨城的潮气。
她抬头时,目光扫过后山那片松树林,颈间的玉坠突然发烫,寒潭的低语在耳边轻轻响起。
“走。”她拍了拍铁蛋的肩膀,“跟我进山。”
众人跟着她往后山走去……林英在一棵老松树下停了下来,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原主记忆里,爹最后一次打猎回来时拴马的树。
林英深吸一口气,玉坠在衣领下泛起幽光,“都闭一会儿眼。”她轻声说道。
等众人再睁开眼,眼前多了一个山洞,洞门隐藏在松枝后面,洞口挂着一层薄雾,往里看却能瞧见整整齐齐码放着的木箱,箱边有水管蜿蜒,水从石缝里淌出来,带着一股沁骨的凉意。
“用寒潭水做循环,恒温五度。”林英伸手接了一捧水,水珠在指缝间闪烁着光,“储物间能装下整个靠山屯的药材,每批货我都记生长日志,陈默,你画的那些播种图、施肥表,该派上用场了。”
陈默的耳尖瞬间红了,他摸着兜里的笔记本,那里面夹着半张没写完的纸条,“等你卸下重担,我们种一园花”。
此刻他望着山洞里的木箱,突然觉得那纸条上的字太轻了,轻得像飘在风里的蒲公英。
首批五味子装车那天,靠山屯的狗都跟着跑。
铁蛋把车厢铺了一层松针,陈默蹲在边上,往每个木箱里塞生长日志:“五月初八播种,六月初三施腐叶肥,七月十五疏果……”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念诗,林英站在车边,看着他发顶翘起的呆毛,突然伸手压了压。
“到滨城别怂。”她低声说道。
铁蛋拍着胸脯保证,可车开出村口时,他从后车窗探出头,眼眶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英姐!要是成了,我给你带滨城的桂花糖!”
半个月后,滨城的电报拍来了,赵干事举着电报冲进合作社,纸都被他攥出了褶子:“成了!化验结果有效成分超标80%!外商要长期订货!”
众人哄地围了上来。
王大柱把茶缸往桌上一墩,溅得账本上都是水:“真的?那咱靠山屯的药材能出口了?”
“不止。”林英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张商标注册证,“陈默以合作社名义注册了‘北境源’,外贸资质也批下来了。”
她望着窗外,新厂房的房梁已经立起来了,“往后,咱们自己出口。”
深夜,林英又去了后山,玉坠在她颈间震动得厉害,寒潭的水声比以往都响,像是要把憋了多年的话全倒出来。
她蹲在潭边,伸手搅了搅水,潭底的石子突然清晰可见,那些曾蒙着的雾气,不知何时散得干干净净。
“春已野,根在国……”她轻声重复着潭水最后的低语,抬头望向星空。
新厂房的灯还亮着,“北境源”三个大字被探照灯照着,在夜色里亮得像三颗星。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是运五味子的车要出发了,箱上的中英标签在月光下闪着光:“北方森林的黎明”。
她摸了摸兜里的纸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暖得像揣了团火。
山风掠过,带来新翻土地的香气,混合着药材的清苦,甜丝丝的。
春分后第七夜的月光,正爬上“北药初加工厂”的屋脊。
林英站在厂门口,望着里面新架的烘干设备,指尖轻轻划过“北境源”的铜招牌。
风掀起她的衣角,她听见厂房深处传来细微的响动,是工人们在调试机器,还是寒潭在诉说新的故事?
林英笑了笑,把外衣裹紧些,往厂房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