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谁在低语。
林英伏在树杈上,后颈被霜露浸得发凉,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盯着知青宿舍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睫毛上结了层薄冰……
自前半夜在蜂王瓮旁嗅到那缕不属于人间的寒潭气息,她便断定,今夜必有动静。
风从山口灌来,带着湿土与枯叶的气息,远处猫头鹰一声短啼,划破寂静。
二更梆子刚敲过,窗纸突然泛起微光,幽蓝如萤火,又似深潭倒映月色。
林英屏住呼吸,看见陈默的影子在窗上晃了晃,接着门闩“咔嗒”轻响,像一根绷紧的弦终于断裂。
他裹着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跨出门,风掀起衣角时,袖口闪过一星晶亮。
那是寒潭水蒸发后凝结的霜痕,和她空间寒潭边的冰碴子一个模样。
指尖触到树皮,粗糙裂纹扎进掌心,她才意识到自己已将树杈抠出一道新痕。
她跟着跳上房檐,青瓦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每一步都压着心跳。
陈默却像没察觉,径直往村外走,脚步沉稳,却又透着几分踉跄。
废弃磨坊的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林英已倒挂在梁上,匕首贴着掌心,凉得刺骨,金属的冷意渗入血脉。
土炉里的火“噼啪”炸开,火星溅上茅草顶,腾起一缕焦味。
陈默蹲在炉前,陶罐里的汤正泛着幽蓝,热气升腾,在破窗漏进的月光里扭曲成蛇形。
林英瞳孔骤缩,那株泡在汤里的九心莲,五片花瓣的弧度、茎上细鳞的分布,和她空间里的莲株像得可怕。
花蕊微微颤动,仿佛还沾着寒潭的雾气。
“《本草拾遗》说九心莲合鹿茸可治肺痨……”陈默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娘咳了二十年,每到冬天就喘不上气……要是能带着这汤回城,或许……”
他指尖抚过陶罐边沿,指节冻得发紫,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眼尾的红,也映出他袖口内侧补丁叠着补丁的灰布衫。
林英的匕首“当啷”掉在梁上,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砸进耳膜。
她悬在半空的脚突然发软——原以为是背叛,是算计,原来是个傻到偷莲救母的书呆子。
指甲陷进掌心,痛感让她清醒:可要是让他把这汤带回去,县里的大夫一尝,寒潭水的灵韵、九心莲的特殊药性,空间秘密还藏得住?
梁下的陈默突然抬头,像是觉察到什么。
林英心一横,翻身跃下,脚尖点地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土炉火星四溅,灼热的灰烬扑上小腿,烫出几点红痕。
“你可知这花沾了山神血?”她抄起门边的劈柴棍,狠狠敲在陶罐沿上,声音撕裂夜幕,“吃了要遭雷劈!”
陶罐“砰”地翻倒,蓝汤泼在泥地上,滋滋冒着白烟,散发出一股腥甜夹杂铁锈的气味,像是活物在腐烂。
陈默扑过去想接,却被林英拽住后领提起来。
他额角撞在土墙上,闷响混着一声痛哼,军大衣滑下来,露出里面洗得泛白的灰布衫,领口磨出毛边,袖口还缝着歪斜的针脚。
“我、我就是想试试……”他嗓音发抖,手撑着地,指尖蹭到蓝汤,黏腻泛青。
“试?”林英拽着他往村外走,鞋底碾碎地上的毒汤,泥浆溅上裤脚,留下星星点点的蓝斑,“跟我来。”
两人踩着夜霜穿过后山小径,枯叶在脚下碎裂,发出脆响,冷风灌进衣领,陈默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们在蜂场后坡的老榆树下站定,树皮皲裂如老人掌纹,树根盘错处浮土松动——那里早埋着几粒备用的莲种。
林英蹲下身,用匕首在树根旁划了道浅沟,寒潭水顺着指缝渗进去,泥地立刻腾起白雾,雾中嫩芽破土而出,转眼舒展成一株普通的九心莲,叶片滴着露,清香淡淡。
“这株无毒,能入药。”她把莲根塞进陈默手里,指尖触到他冻裂的虎口,“别问哪来的。”
陈默却“扑通”跪在地,双膝砸进冻土。
他的手还沾着蓝汤的痕迹,在月光下泛着青,指甲缝里嵌着泥屑。
“英子,我早该猜到的。”他仰头看她,睫毛上挂着霜,声音轻得像风,“那天你说去山里采蜜,可我在村头望见林子里有光;阿木说蜂群只听你哨声,可我见过你摸玉坠时,蜂箱都在震……”
他喉咙动了动,吞咽下千言万语,“我不求你说,只求别赶我走。我可以守着,用一辈子。”
林英的呼吸突然一滞,望着陈默冻得通红的眼睛,目光扫过他袖口的旧绷带——
那是扒蜂窝留下的疤;想起他熬夜帮村民算工分,油灯熬干了三盏,烛泪堆成小山;想起他第一次见她打熊时,吓得腿软还硬撑着递猎刀,刀柄上还留着他手汗的印子……
“再有一次,我不救你。”她别过脸,声音轻得像风,“起来。”
陈默刚要起身,突然抓住她手腕:“张婆昨夜去县城了。”他指尖还带着泥,指甲缝里嵌着蜂蜡碎屑,“我替她搬行李,包袱里有半袋黄土,混着蜂蜡渣子,像是从蜂场东南角挖的。”
林英的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她甩开他的手往蜂场跑,鞋跟在冻土上磕出火星,寒风割面,耳边只剩下心跳与脚步的节奏。
阿木正蹲在蜂箱旁,见她来,用鄂伦春语快速比划:“东南方,三垄土被动过,有蜜婆子的蜂蜡标记。”
他又低声补充:“不止东南角,西边两个旧蜂箱也被撬过,少了两块百年老脾,那是蜂王产卵最多的地方。”
蜜婆子裹着棉袄从蜂房钻出来,手里举着半块蜂蜡,边缘残缺不齐:
“那老虔婆!上个月还说要给山神上供,敢情是偷土去卖‘神土’?”
她吐了口唾沫,“县城那些老太太就爱信这个,说沾了蜂灵气的土能辟邪!”
“不止。”林英蹲下身,捏起一点混着蜂蜡的土,指腹碾开,闻到一丝极淡的药香,那是寒潭水的余韵,“她要是把蜂种的事说出去……”靠山屯的蜂群能产带药香的蜜,全靠空间寒潭水滋养,要是被外头人盯上……
她猛地站起身:“蜜婆子,带三户骨干,连夜赶制百罐药引蜜。”
“阿木,把李婶的咳血诊断书找出来,就是县卫生所开的那张。”
晨光未至,蜂房内外已灯火通明。
妇女们忙着封罐贴签,蜜婆子一边数数一边骂:“一百零七罐!多出来的也算公分!”蜂翼振鸣声嗡嗡不绝,空气里弥漫着蜜的甜香与九心莲的清苦。
天边泛白时,林英挑起担子,踏上了通往县城的泥路。
天刚蒙蒙亮,林英已挑着两筐蜜罐站在县城供销社门口。
她把蜜罐往柜台上一放,掀开盖布,清甜的蜜香混着九心莲的药味“轰”地散开,主任凑过来闻了闻,眼睛亮了:
“这倒是新鲜事……按规定得走流程,不过咱们县正推‘山区特色产品扶持计划’,你这个算典型案例。先挂个名号试卖一个月,材料我帮你递上去。”
庙前的老槐树下,张婆正举着个红布包吆喝:“山神土!沾了蜂仙气的……”话没说完,就见林英带着主任走过来。
主任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冷笑:“跟粪坑边的土有啥两样?”
张婆的脸瞬间白得像纸。
林英没有回头。
身后张婆的啜泣混在风里,像一根细线缠住脚步。
但她不能停——有些秘密,守住了才是慈悲。
肩上的空担子压得生疼,昨夜未眠,双腿像灌了铅。
归程的山路被暴雨泡成了泥河,她深一脚浅一脚,突然头顶一暗,一根粗木梁斜斜撑住了塌方的山石。
陈默浑身湿透地站在她旁边,军大衣贴在背上,头发滴着水,肩头肌肉因用力而绷紧:“我跟着你出的村。”他咧开嘴笑,露出白牙,“这回不是挡蜂毒,是挡天灾。”
林英望着他发颤的肩膀,伸手接过木梁的另一头。
两人的手在木梁上相触,凉得刺骨,却又暖得发烫。
雨滴砸在玉坠上,发出极轻的一响,叮——仿佛是谁在低语,又似天地也为这一刻静了一瞬。
接下来的三天,“九心蜜”成了县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供销社柜台前排起了长队,有人甚至专程从邻镇赶来。
而靠山屯的蜂箱嗡鸣不息,新一批蜜金黄透亮,药香沁人。
这日清晨,林英正俯身查看最新收割的蜜脾,指尖沾着晶莹的露珠。
忽然听见脚步声急促逼近。
“英子!”李桂兰喘着气冲进蜂场,“村头来了辆自行车!说是县农业局的王干事,拿着供销社的推荐函,点名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