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供销社主任宣读文件的第三日,天刚擦黑,林英就踩着松针进了村东头的老窑厂。
陈默早等在窑口,手里抱着个粗布包裹,见她过来,睫毛在月光下颤了颤:“老陶和小炉匠在里屋调泥,我把窑温升到中火了。”
他说着要接她怀里的陶罐,却触到她指尖的冷,像块泡在井里的石头。
林英没躲,把陶罐递过去:“釉料在里头。”
陶罐揭开的刹那,老陶从泥堆里直起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泥……带寒气?”他伸手要摸,被小炉匠一把拽住。
小炉匠生得精瘦,眼白泛着淡蓝,那是天生夜视的缘故,此刻他凑到罐口嗅了嗅,喉结动了动:“有股子清泉水的甜,跟林队长脖子上玉坠的味儿像。”
林英心里一紧。
这小炉匠自跟着老陶学烧窑,眼神就跟装了夜明珠似的,前儿还说看见她空间里的寒潭腾雾气,她塞了块野蜂蜜才哄住。
她摸了摸胸前发烫的玉坠,声音放得和缓:“是后山岩缝里挖的泥,掺了点山泉水。”
陈默在旁低头拨弄陶罐,指腹蹭过罐壁上凝的水珠,突然攥住她手腕。
他的掌心暖,她的腕骨凉,像块冰压在火上:“你又割空间了?”
林英垂眼,玉坠里的空间表层,她上月才试着割过一回,当时疼得冷汗浸透后背。
这次为了寒泉瓮的釉料,她咬着牙又划了道,玉坠现在贴在胸口,凉得像块雪。
“就三斤。”她抽回手,“够烧十七口瓮。”
老陶已经把釉料掺进泥里,搅泥的木杵撞在陶缸上,当啷响:“英子,这泥软得邪乎,怕是得减两成火候。”
小炉匠蹲在旁边,指甲盖刮了点泥在掌心,对着月光看:“纹路细得跟蜂蜡,烧出来该能透微光。”
林英点头,她早算过,空间寒潭泥能锁住水的活性,可这泥太金贵,每次割空间都像剜自己肉。
但想起前儿李桂兰喝了寒潭水,咳血的帕子终于没再见红,想起林建国捧着热粥说“姐,我还能再喝一碗”,她咬了咬后槽牙:“今晚封窑,我来淬火。”
陈默还要说什么,窑外传来老陶的吆喝:“都来搭把手!”四人把泥坯码进窑膛时,月亮已经爬到窑顶。
林英站在窑口,看火星子舔着泥坯,突然摸出个布包,是今早从空间摘的野薄荷,她分给每人:“含着,防窑烟熏嗓子。”
陈默含着薄荷,凉得眯起眼,就见林英抄起木桶。
第一桶寒潭水泼下时,窑火“轰”地窜起半人高,赤红色里透出点紫;
第二桶下去,火舌变青了,像条吐信的蛇;
第三桶刚泼到窑门,窑里突然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有人在敲大鼓。
小炉匠“哎呀”一声,扑到窑边扒着看:“窑壁在抖!泥坯上的水珠子,正往纹路里钻!”
老陶颤巍巍摸出烟袋,点了三次才点着:“我烧了四十年窑,头回见这阵仗……”
陈默握紧林英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但脉搏跳得稳,一下,两下,和窑里的闷响合上了拍。
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总说“蜂是武器,蜜是弹药”,眼前这窑火,何尝不是她的另一场战役?
三日后开窑夜,靠山屯的男女老少都挤在窑厂。
松明子插了一圈,把十七口瓮照得青白青白。
林英拿竹片敲开窑封时,冷四爷挤到最前头,胡子上沾着霜:“英子,这瓮真能存活水?”
“试试。”林英抄起水瓢,往头口瓮里倒了半瓢山泉水。
众人屏住呼吸,就见水面先是起了层细鳞似的波纹,接着“滋啦”一声,凝出层薄霜。
冷气“呼”地冒出来,裹着松香味儿,直往人衣领里钻。
冷四爷凑过去嗅了嗅,突然“扑通”跪下。
他当过兵,膝盖硬得很,这一跪砸得地面直颤:“这味儿……跟五三年我在长白山剿匪,喝的天泉一模一样!”
他颤巍巍捧起水,喝了一口,眼泪“啪嗒”掉进水碗里,“那年头,二十七个兄弟就剩我一个,全靠那口天泉吊着命……”
村民们哄地围上来,有要摸瓮的,有要跪的,林英刚要说话,周卫国突然从人堆里挤出来。
他今儿没戴草帽,头发乱得像鸡窝,手指戳着一口瓮底喊:“都看!这刻的啥?”
众人挤过去。
瓮底果然有道红痕,歪歪扭扭的,像拿血写的“邪”字。
赵干事不知从哪摸出个相机,“咔嚓”一声闪了光:“封建迷信!反革命破坏生产!这窑必须封——”
“慢着。”林英往前一步,影子罩住那“邪”字。
她朝小炉匠抬抬下巴,“小炉匠,你看。”
小炉匠早凑到瓮边,蓝眼白在松明下泛着光。
他伸手摸了摸那道痕,又凑近闻:“火痕不对。”他指着痕边的焦黑,“窑烧到半夜才刻的,铁钎子戳的,里头还沾着窑灰。”
他突然转身,指着窑东侧的裂缝,“人从那缝钻进来的,鞋印子还在泥里呢!”
林英带陈默和几个壮实小伙儿绕到窑后。
杂草堆里果然躺着半截铁钎,上头沾着黑泥。
陈默蹲下身,用树枝挑开铁钎旁的草叶:“这泥……”他捏起一点,“和周支书鞋底的泥一个色,前儿下雨后,只有窑东边的泥是这种黑。”
众人哄地转头看周卫国。
他脸涨得像猪肝,后退两步撞在瓮上,瓮里的水“哗啦”溅了他一裤腿。
他抖着手指林英:“你、你陷害我!”
“陷害?”林英冷笑,抄起那截铁钎往他脚边一扔,“你怕寒泉瓮成了,村民都听我的不听你的,怕赵干事的‘破四旧’压不住民心,所以半夜来刻邪字,想把瓮说成妖物。”她扫了眼赵干事,“对吧?赵干事?”
赵干事的相机“啪”地掉在地上。
他刚要说话,冷四爷捧着水碗过来了。
老人眼里还带着泪,可腰板直得像杆枪:“周支书,你尝尝这水。”他把碗往周卫国手里一塞,“要是邪水,喝了该肚子疼吧?”
周卫国捏着碗的手直抖,水泼了半袖。
他到底没敢喝,把碗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跑,却被几个年轻小伙儿拦住了。
林英没管他,弯腰捡起块碎陶片。
她轻轻一掰,瓮壁裂成两半,里头竟浮着金线似的纹路,随着火光一明一暗,像人的血管在跳。
“这是活性脉络。”她把陶片递给村医张婶,“张婶,你拿显微镜看看,水里的杂质是不是少了?”
张婶早把显微镜带来了,这是陈默找县城医院借的。
她凑近看了看,猛地抬头:“真的!大肠杆菌少了九成!”她抓着林英的胳膊,“前儿二柱家小崽子痢疾病得脱水,要是用这瓮存水……”
林英转头看向柳氏。
窑娘柳氏守了三夜窑,眼下乌青,手里还攥着根烧火棍。
“柳婶,”她指了指剩下的瓮,“用这瓮煮锅粥,给二柱家那几个拉肚子的娃喝。”
柳氏应了声,转身就往灶房跑。
半夜里,窑厂外突然传来动静。
赵干事带着俩民兵,扛着铁锹要砸窑:“我奉县革委会命令——”
“慢着。”柳氏举着烧火棍挡在窑门,“要拆窑,先过我这关!”
民兵的铁锹砸在她肩上,“咔嚓”一声,烧火棍断了半截。
柳氏咬着牙不退,血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林英的玉坠突然烫得厉害。
她抄起最后一口瓮,往地上一放,舀了瓢水倒进去。
寒气“呼”地冒出来,眨眼间,瓮周围结了层冰,亮得能照见人影子。
她踩着冰往前走,鞋底擦得冰面“吱呀”响:“赵干事,你要拆窑,就从这冰上踏过去。”
她指了指冰面下的瓮,“踏碎了它,我保证,你后半辈子喝的每口水,都带着痢疾病菌。”
赵干事的铁锹“当啷”掉在冰上。
他看了看柳氏肩上的血,又看了看林英眼里的冰,倒退两步,拽着民兵跑了。
天蒙蒙亮时,十七口瓮一字排开。
晨光透过寒雾,照在瓮上,像给每口瓮镀了层金。
冷四爷带着十多个老农跪成一排,额头碰着青石板:“求英子娘娘,赐我们一口活命瓮!”
林英弯腰把冷四爷扶起来,手沾着他胡子上的霜,却暖得很:“冷叔,不叫娘娘,叫技术员。”
她指了指窑厂,“从明儿起,每户出个手巧的,跟着老陶和小炉匠学烧瓮。三年后,咱们要烧出一百口,分给十里八乡。”
陈默站在她旁边,眼镜片上蒙着层雾。
他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棉袄往她身上又裹了裹。
林英抬头看他,晨光里,他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像撒了把星星。
她突然想起前儿他写的报告,想起他连夜跑县城送文件时沾了泥的裤脚,轻声说:“下一步,得让这火,烧进省城的眼里。”
没人注意到,小炉匠蹲在窑底的暗角。
他用炭条临摹着瓮壁的金线脉络,越画越手颤。
最后一笔落下时,他盯着炭纸上的纹路——竟和林英颈间玉坠的裂痕,分毫不差。
首窑成功的第七日清晨,林英站在窑厂门口,看老陶带着新收的学徒往窑里搬泥坯。
小炉匠跑过来,手里攥着张炭纸,眼里闪着光:“林队长,我昨晚又看了回瓮壁,那金线……”
“先记在本子上。”林英揉了揉他的头,“今儿第二窑,咱们要烧得更——”
“林队长!”二柱从村口跑过来,手里举着封电报,“县城来的!省城生物研究所……要派人来考察寒泉瓮!”
林英接过电报,阳光照在“考察”两个字上,亮得刺眼。
她转头看向窑里跃动的火苗,嘴角慢慢翘了起来。
这把火,终于要烧出大兴安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