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你……”赵霁被这话吓了一跳,睁大眼睛,一时间居然陷入了哑然。
“你爹早晚会彻底坏了你的事情的。如今你能做的,就是趁早杀了他。”
王婉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她规矩又乖顺,哪怕是面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恨不得做出一副好孩子的姿态,生怕出了错误,那种姿态让两位老人很满意,毕竟他们并不能指望公主尽媳妇的责任,这位王小姐的温顺便很好弥补了长者对家庭的控制欲。
但是这种行为其实并没有怎么取悦到赵霁。
“你是谁?”
王婉坐在椅子上,只是笑,却不回答:“你早就想杀了他了——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你当真觉得孝道能控制得住你?”
“弑父,乃是大罪啊。”赵霁这样说着,眼睛却一点点亮了起来。
“杀谁不是杀?死谁不是死?哪里有杀了谁就是罪加一等的?”王婉伸出手,指节急促地在桌面上敲了几下,“眼下情况最重要的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浓稠的夜色包裹着整个世界,月亮、夜空、摇晃的树影、忽然静止的风……
“最重要的是,是什么?”
“是兼顾,是平衡,是维持现状。”
“北面打仗需要花钱,北岸百姓已经几乎榨不出油水,北川的贵族就像家里的蟑螂老鼠,你才砍了那么多,又繁殖出来新的一批,换了地方又扎了根。朝廷没钱了,没钱就会想要退兵,退兵了就是你这个大司马出兵决策失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为了用打仗掩盖北岸真实的亏空,所以你们才想要榨南岸的油水,用多收缴的田赋来填补军需和国库。”
“在这整个过程里面,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你看到了什么?”
“借口!我看到了人类翻覆上万年无数次重复的那些借口!用战争掩盖死亡,用灾难掩饰饥饿,用无可奈何掩盖有意为之,用世事多变掩盖信口开河。把一声擦炮藏进导弹的轰鸣里面,把一具尸体藏进一整座废弃的城市里面,你就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掩盖罪行。”
“你在指责我?”
“不,我只是希望你认清现实。”
王婉看起来有些可怕。她姿态傲慢、肃穆,变得不再像一个人,而是一位自远古而来的贤人或者神话中仙人,神态流露出似人似鬼的戏谑:“你应当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如果你连低头凝视自己双手鲜血的勇气都没有,你沉浸在自欺欺人和平和与欺骗之中,那么你只能走到这里为止了。”
“只能走到这里?说清楚,只能走到哪里?”
“权力的顶峰,万人之上的高位。你将成为一座高不可攀的山,你的阴影笼罩着四野八荒,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但是,你无法成为太阳。”
赵霁仿佛被什么刺到了似的,突兀地伸手打翻了茶盏:“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也没兴趣听懂!什么太阳,什么高山,你自己拿着你那些赋比兴的穷酸玩意自娱自乐去吧!”
“不,你能明白,你能理解——鸾鸟栖息处,王庭拔地起,鸾鸟的到来不仅仅是馈赠,也是毁灭。杀了你的父亲,证明这一切是有道理的,证明你是鸾鸟应当选择的人。”
“……杀了,父亲?”
“我所告诉你的,是你的想法,但是你的父亲,他根本没有考虑这些。他只是在反驳你的过程中享受着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力罢了,他根本搞不清楚情况,那些任性的行为会造成多大的灾祸他也毫无知觉。”
“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他如果不想做李渊,那就只能做杨坚。剔除掉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余下的依照你的决定去做,那个方向一定是好的。”
“……弑父……”赵霁目光动摇,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王婉,“父亲待我不薄。”
王婉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那你可以哭他,跪他,你也可以厚葬他,追谥他,你可以尽你一切可能去悼念他。”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想要得到馈赠,必然要付出代价,好好想一想吧。”
赵霁一把抓住王婉的手腕:“你到底是谁?”
王婉的脸逐渐变得模糊而扭曲,最后仿佛被墨迹晕染开一般,只留下一个月牙似的笑容“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可以是什么。”
赵霁浑身猛得一抖,懵懵地坐直身体,此刻窗外天际线已经微微泛白,王婉坐在后面,手撑着头,呼吸均匀,茶盏落在地上,里面的桂圆早就冷透了,圆润的一只,仿佛眼睛似的滚到桌脚边上。
那模模糊糊的记忆此刻才带上幻境般失真的恍惚。
赵霁扶着桌子缓了好一会,举起袖子默默擦了擦鬓角的汗水,扭头看向从假寐中惊醒的王婉:“婉儿?”
“老爷。”王婉虽然刚醒来,神态却还是温和乖顺的。
赵霁摆摆手,示意不用说什么:“让你回去早点休息,你怎么就在这里等了我一个晚上?快回去休息休息吧。”
王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此刻还觉得昏昏沉沉,好像被鬼上身了一般,走路都有些打飘。
赵霁站起来,扶着她,轻声叹气:“我送你回去吧?”
这难得的缱绻温情让王婉有些想哭,大约是刚刚醒来,她甚至有些犹在梦中的恍惚:“老爷。”
两人就这么走了好一段,赵霁忽然回过头:“婉儿。”
“老爷,怎么了?”
“你有没有时候会觉得被自己的亲人拖累了呢?”
王婉还未开口,王秀才的脸忽然浮现在眼前,那故作清高的姿态,那打着补丁的衣服,那在她不好好念书的时候打上来的戒尺,那长大之后才理解的无用和懦弱。
“老爷这话说得,谁没有几个会拖累自己的亲族呢?”
“你怎么看待他们的?”
王婉心里一惊,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次试探,还是坦诚相待,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假笑起来:“什么怎么看待的,谁没几个这样的亲眷了,只能受着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