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院门外最后一点脚步声也远去了,落锁的闷响之后,揽月轩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
禁足。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在沈曼曼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春桃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身体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小德子还趴在原地,整个人缩成一团,小声地抽泣。
完了。
她所有的计划,所有自救的方案,都在那一声落锁声中,碎成了齑粉。
去御书房推销自己?她现在是笼中之鸟。
沈曼曼后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瞳孔里什么都没有。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冻住了,连血液都流不动了。
【跑。】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念头,像黑暗里挣扎出来的一点火星,在她空白的脑子里亮了一下。
【必须跑。】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僵硬的脖子转向窗外。那里,禁卫盔甲的影子在墙上一晃而过。她又看向那扇被锁死的院门。
【等死不是我的风格。留在这里,就是案板上的一块肉,等着那帮老头子决定是清蒸还是红烧。】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不能从正门走,全是禁卫。狗洞......皇宫里有没有狗洞?】
【不行,太不现实了。】
【挖地道?等我挖出去,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一切,最后,定格在了角落里那几口沉重的木箱上。
【有了!】
她原本空洞的眼神,在扫过那几口箱子时,重新燃起了火苗。
【钱!我有钱!】
【一百颗夜明珠,还有那么多金银珠宝。拿钱砸!我就不信砸不出一条路来!买通一个禁卫,或者一个能出宫送菜的太监!】
【只要能把我送出宫,我把所有钱都给他!】
她快步走到箱子前,一把掀开盖子,满箱的金光玉色晃了她的眼。她抓起一把金裸子,又拿起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一百颗夜明珠,按照话本子里的行情,一颗至少能换一千两银子吧?那就是十万两!还有这些金器、玉器、珊瑚树......少说也能凑个十五万两!】
【十五万两!足够我在江南买个带花园的大宅子,再买几百亩地,雇上一百个丫鬟仆人,天天躺着数钱!】
【到时候我隐姓埋名,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说自己是死了老公的富商寡妇,保证没人敢打我主意!什么皇帝,什么宫斗,都去死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心底的绝望被逃出生天的兴奋取代,甚至开始规划起了具体的跑路路线。
【先往南走,不能走官道,得走小路。路上可能会有危险,得雇几个保镖......不,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直接买通一整个镖局护送!】
【到了江南,我就......】
......
御书房。
灯火摇曳。
蔺宸坐在龙案后,一言不发。他面前的桌案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奏折。每一本,都在叫嚣着要他杀了沈曼曼。
“妖妃祸国”、“红颜祸水”、“请诛沈氏,以清君侧”。
高福垂手站在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他能感觉到,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冷。
蔺宸随手拿起一本。
【......先往南走,不能走官道,得走小路......】
他翻开奏折的手,停在半空。
【......到了江南,我就说自己是死了老公的富商寡妇......】
“咔嚓!”
一声脆响。
蔺宸手中那杆上好的狼毫笔,竟被他生生折成了两段。浓黑的墨汁溅出来,在他明黄的龙袍上留下几个刺眼的污点。
高福眼皮一跳,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蔺宸没理他,将断掉的笔杆扔在桌上,脸上的肌肉紧绷,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
富商寡妇?
好,很好。
这个女人,不仅把他想成了一个会割人舌头的变态,现在,还直接在心里把他给咒死了。甚至连跑路的钱和路线都规划好了。
他胸口一股火气直冲头顶,烧得他想立刻冲到揽月轩,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拎出来,掐着她的脖子问问她,她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可他不能。
他一动,就坐实了她“蛊惑君心”的罪名。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和自控力,在这个女人面前,脆弱得可笑。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行压下心头的暴虐。再睁开眼时,他眼中只剩下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对着高福,声音听不出情绪。
“传朕旨意,明日大朝会,所有三品以上官员,不得缺席。”
......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
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百官云集。官员们互相避开视线,只有朝服摩擦的窸窣声,气氛压抑得可怕。
丞相苏斯年站在百官之首,一身绯红官袍,面容严肃。他身后,几十名言官和御史站得笔直,像一群准备慷慨赴死的战士。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朝堂,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当蔺宸身穿黑色龙袍出现在大殿之上时,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他一步步走上丹陛,在龙椅上坐下,目光平淡地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高福尖细的声音划破沉寂。
话音刚落,丞相苏斯年便走出队列,对着龙椅,重重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又响亮。
紧接着,他身后的几十名官员,“呼啦”一声,全都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苏斯年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效仿前朝圣君,清君侧,诛妖妃!”
他身后,几十人同声哭喊:“恳请陛下,清君主侧,诛妖妃!”
声音在大殿中冲撞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蔺宸看着他们声泪俱下的表演,面无表情。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踱步到苏丞相面前,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朕听说,令郎上个月在京郊,强占了三百亩良田,还打断了原田主的腿。”
苏斯年的哭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蔺宸直起身,看着他瞬间变得惊恐错愕的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关心”道:“丞相年纪大了,可要保重身体?”
苏斯年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蔺宸没有停步,他走向另一个弹劾最凶的御史。
“张御史,”他停在那人面前,“你上个月的俸禄,是三十五两。朕很好奇,你是如何用这三十五两银子,在城南买下一座三进的宅子的?”
那位张御史浑身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汗水浸湿了后背。
蔺宸的目光,像巡视自己猎物的猎人,挨个从那些跪着的官员面前走过。
“户部侍郎,你贪墨的河道修缮款,填平了吗?”
“大理寺少卿,你那个养在外面的外室,上个月又给你添了个儿子吧?”
“还有你......”
他每点一个人的名字,就说出一件足以让他们掉脑袋的丑事。那些事情,桩桩件件,都隐秘至极。
大殿之内,针落可闻。
之前还哭天抢地的官员们,此刻全都噤若蝉寒,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无边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们看向龙椅上那个年轻的帝王,仿佛在看一个无所不知的魔鬼。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蔺宸施施然走回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满朝文武,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宣布道:
“沈美人,柔嘉淑顺,侍君有功。下月初三,是她的生辰,朕决定,在宫中为她举办一场生辰宴。”
整个大殿,猛地一震。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诛杀妖妃?不。是举办生辰宴。
“另外,”蔺宸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的心上。
“传朕旨意,晋沈美人为......婕妤。”
疯了。皇帝一定是疯了!
丞相苏斯年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无半点血色,他想开口,想死谏,想用尽一切办法阻止这个荒唐的决定。
然而,蔺宸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退朝。”
他扔下这两个字,转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殿惊骇欲绝的臣子。
当天下午,两道圣旨送到了揽月轩。
一道,是关于生辰宴和晋封的。
另一道,则让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沈曼曼,再次陷入了呆滞。
高福站在院子里,脸上重新堆起了熟悉的笑容,尖细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刻意的喜气。
“沈婕妤,陛下还有一道口谕。”
“朝中烦扰,圣心颇为不悦。陛下决定,三日后,启程前往西山皇家猎场,行秋猎之礼,以安抚朝臣,并震慑军心。”
沈曼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高福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点名,要您......陪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