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看,这就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药铺,天南地北的古城里随处可见。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我跳起来。
顶天立地的深褐色药柜占满四壁,抽屉间夹杂摆放着一些陶罐、玉盒。房间中央悬下一盏胖乎乎的暖黄色纸灯笼,桌上,光里,一大盘还挂着水珠的新鲜荔枝十分诱人。
“效果不错。”眼前人摊开双手,神色玩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轻盈而充满活力了,仿佛沉疴尽去。
“那我们,”他屈指叩了叩手边的抽屉格子,“先来摆你头一个问题。”
一阵机械运转声后,那格子向上收起,竟完美地隐入柜体,露出一扇窗。
声浪如同解除了封印,猛地灌入耳中——
“轰隆隆隆——”窗外,一台老式的空调外机正在卖力嘶吼,震得窗框微微发颤。
“叮叮当当——”楼下传来打铁声,稳定且富有节奏。
“……帮您缝合破碎的记忆,首次咨询,免费……”头顶循环着失真的广告女声。
最初几秒,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地下城,同样热闹的街头巷尾,同样夸张的霓虹,同样摇摇欲坠的老楼。
可是定睛一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形象点说,这更像是一场盛宴——开在某一头行将就木的巨兽的体内。
“欢迎来到,”绿衣青年斜倚在我的身边,“归墟。”
整座城浸泡在一片蓝不蓝绿不绿的雾气中,潮湿中透着诡谲,好像在帮助什么维持最后的吐息。
漆黑的街道四通八达,鳞次栉比的建筑中,一座挂满红灯笼的佛塔被从檐角倾泻而下的光码经咒包裹,一尊似曾相识的巨大双头佛雕像被脚手架环绕,还有众多建筑违反重力般浮在半空,就像一座座失重的岛屿:教堂、寺庙、毡包、摩天轮……
再看高空,无数丝绸一样的炫彩流光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地向市中心汇去,蜿蜒连绵,斑斓磅礴,有如百川归海——那里,一座由苍白骸骨与发光琉璃垒砌的高耸巨塔正将它们吞噬。
“这里不是人间吧?”我强装镇定,“阿蓠和枭哥呢?”
“没错,”他笑眯眯,“你死了,但他们没有。”
什么?
“骗人!”我揪住他的衣领,“你刚刚还说,他们在你手上!”
“那是假的,”他任我揪着,“不用点特别的手段,你怎么会乖乖配合呢?”
怎么可能?
我顿住了,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
怎么不可能?我不是亲眼看到了烛九阴么?我不是……自己放弃了求生么?
“很多新成员一时都难以接受,”绿衣青年摆出悲悯的神色,拍了拍我,“在这里,我们会照顾你的。”
“所以,刚刚那个家伙……”我松开手。
死后来到的世界,和想象中,果然不太一样呢。
“他是唯一来接你的人,很神秘,如果你想问关于他的事,还是等他回来比较好。”
爷爷呢?
我没有继续追问,也许爷爷已经有了新生活,也许爷爷,其实根本不在这里。
太多太多的疑问涌现,就算可以抓住山鬼问清楚一部分,却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什么了。
“请问,您怎么称呼?”
所谓遗憾,更是多到想都不敢想。
“呵,”绿衣青年自得一笑,“我叫孟婆,是这家药铺的老板,因为我这里总能提供大家最想要的,孤魂野鬼们都尊称我一声‘大人’。”
“请问这里如何给活人托梦?”我抬眼,“孟婆大人。”
“简单。”他又恢复了笑眯眯的神色,不知从哪舀来一勺浓稠的猩红色的汤,汤面“噗噗”迸着泡,一副喝了要命的模样。
再看里头浮沉的,竟是一枚枚银针:“喝下这个,心里默念那人的名字就行。”
“放心,”孟婆忽然勾住我的肩,低声细语,“认清现实嘛,你都是个鬼娃儿唠,痛到骨头缝里也不得再死一回,怕啥子?”
药蓠。
笨蛋,现在一定急死了吧?可惜,我们才刚刚……
是我丢下了你么?
是我将你推向了深渊么?
是我成了罪人,让骄傲的你蒙羞了么?
这样想着,我捧起汤勺。
紧张得我几乎没有尝出味道,舌头上传来的只有温暖与顺滑——吞饮完毕,我平复了很久,想象中咽喉被扎成马蜂窝的剧痛并没有出现。
那些银针好像在入口的刹那,全部消失了。
难道说我的运气……
“您不是最宝贝这扶桑果煮的汤了么?”山鬼的声音从脚下响起。
我赶忙睁眼,只见地上不知何时被掀开一块活板,一个黑衫红衣的道袍青年正从木梯探出身来,一头白发已经长到可以和药蓠一样半扎了,额前不知何时多了一绺红发,一对异瞳依旧温柔而狡黠。
“呵,好耍。”孟婆歪在桌上,跷起二郎腿轻轻晃着,“其实,死是诈你的,银针是幻术,至于这汤……”
他指尖的汤勺灵巧一转:“权且算给重情者的见面礼,保你在归墟,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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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墟的边缘,有这样一座城邦。
无数保留了哥特式尖峭与垂直感的建筑如丛生的黑色荆棘,其下,飞扶壁和拱券盘旋交错,长街与教堂灯火煌煌。诡谲的蓝绿色雾气在此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上空永不消散的、几乎压城的黑云。
传说这里是整个归墟最凶险的地方,亡灵们大多因为各种耸人听闻的原因被流放至此,长期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若攀上至高的塔尖俯瞰,可见一座横跨城中最繁华地带的巨桥,桥面可容两架马车并驰,两侧皆矗立着手持利斧、高约两米的骑士重甲。
桥下,赌场、酒馆与格斗殿历历在目,喧嚣的声浪有如群魔狂舞。桥上却黑云低垂,死寂如墓,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古老石墙与未凝烛油混杂的气味。桥的尽头,一扇黑曜岩巨门默默肃立,门上雕刻着完整的《最后的审判》,而所有圣洁的面孔,都已被替换成冰冷的骷髅。
“我说……至于么?”
甲士整齐划一的行走声,夹杂着一个流浪汉的挣扎,打破了桥上的死寂。
那是一张披发的亚洲面孔,正由一队守卫押向桥的尽头——“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宝藏?怪物?”他被反剪双手,依旧不甘地扭动,“我不过只看了一眼——一眼!”
“你的想象力也就到此为止了。”守卫队长冷哼一声,浑浊的蓝眼睛在面甲下扫过他。
“再说,您知道的……”流浪汉声音低下来,似心存侥幸,“我总是为了一块面包,又,又不是第一次了。”
队长叹出一口气,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抱歉老兄,换作从前,我会请你喝酒,再照你屁股踹上一脚,但现在……”
说到这,队长骤然止步,按剑的手缓缓收紧,整个押解队伍随之停滞。
“现在什么?”仿佛从那沉重的语气和动作中察觉出了不对劲,流浪汉一下慌了神,瞳孔因恐惧而收缩,“怎么?你要亲手……”
“铛——”
洪亮的教堂钟声悍然砸下,吞没了所有声音。
不出多时。
“……噗通。”
鲜血漫过了乱发,倒映出浮雕中顶着骷髅脑袋的天使与圣徒。
队长还剑入鞘,声音低沉如铁:
“现在,你窥伺的,是即将归来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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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二楼,窗扉紧闭,将光怪陆离的归墟世界隔绝在外,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们二人。
孟婆以采购火锅食材为由离开了。
山鬼双手交叉,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鬼哥,”我强忍住想将他捆起来的冲动,“或者,该叫你嵬名宁明?”
他嘴角微微上扬,随即又恢复了委屈的神色,抬起头:“药蓠没有死,枭天启也没有。”
“我知道!我相信!”我厉声打断,声音拔高的瞬间,才惊觉自己全身正狠狠发着抖,只得深吸一口气,咬牙压下战栗,“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是八百年……”
话说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愧疚和心疼涌上心头,把我原先准备好的揶揄和质问全都打乱了。
“八百年……”我别过脸去,叹出一口气,“你很辛苦吧。”
“小昱。”似是吃惊,又犹豫着想解释什么,山鬼猝然站起。
“别过来。”我不愿看他。
他怔在原地。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真相。”我平静得快要感觉不出自己了,“为什么在大夏亡国时袖手旁观,却拼了命要寒步活下去?八百年,难道不够你做些什么挽回这一切么?可你……可你……”
他脸上那点可怜的委屈一点点冷凝、剥落。
“把我变成怪物也就算了,”我转过身,死死盯住那双曾令我无比信任的异瞳,终于还是咽下了很多伤人的话,“至少,不该牵连无辜之人!”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如果我告诉你,”山鬼迎上我的目光,异瞳深不见底,“他们,并不无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