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兼程,张松的心比马蹄还要急。
他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敲响了一户不起眼的宅门。
开门的人,正是他的至交好友,法正。
“孝直!”一进门,张松便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法正的手臂,眼中精光四射。
法正字孝直,乃右扶风名士法真之子,为人智谋深远,只是在刘璋手下一直郁郁不得志。
“看你这模样,事情成了?”法正将他拉入内堂,反手关上院门。
“成了!”张松灌下一大口凉茶,压下胸中的激动。
“我去了荆州!”
“我将西川,许给了刘皇叔!”
法正闻言,脸上非但没有惊奇,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我早就料到,刘璋这等昏主,守不住这天府之国。而能取而代之者,非刘皇叔莫属。你我之心,不谋而合,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二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子庆?”法正眉头一挑。
话音未落,一人已推门而入,正是与法正同乡的孟达。
孟达,字子庆,也是个胸有大志却无处施展的人物。他一进门,看见张松和法正凑在一起密谈,当即哈哈大笑。
“二位兄长,这是在商量卖国的大事吗?”
张松和法正脸色一变。
孟达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别紧张,这益州要换主人,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们要是想献了这西川,可得找个好买家。我猜猜,你们找的是刘玄德吧?”
张松和法正对视一眼,随即三人一齐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快意。
“既然如此,”法正看向张松,“你明日面见主公,打算如何说?”
张松嘴角一咧,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自然是推荐二位兄长,作为使者,再去一趟荆州。”
次日,益州牧府。
刘璋见张松回来,迫不及待地将他召来。
“先生,事情办得如何?”
“荆州刘皇叔,乃主公同宗,仁义布于四海。赤壁一战,曹操百万大军闻其名而丧胆,何况区区一个张鲁?主公何不派遣使者,与刘皇叔结为外援?唇亡齿寒,他必会出兵相助!”
刘璋一听,顿时大喜:“我早有此意!只是不知派谁去合适?”
张松立刻接话,“法正、孟达!”
刘璋当即传令,召法正、孟达入见,当场写好书信,命法正为正使,先去荆州通好;再命孟达为副使,点起五千精兵,准备迎接刘备入川。
君臣几人正商议得热火朝天,忽听堂外一声大喝,一人如旋风般冲了进来,满头大汗,神色惊惶。
“主公!万万不可!若听张松之言,益州四十一州,旦夕之间便要拱手让人了!”
张松心中猛地一沉,回头看去,来人正是主簿黄权。
刘璋顿时不悦:“黄公衡,你这是何意?刘皇叔与我同宗,我请他来当援兵,有何不妥?”
黄权指着张松,声色俱厉:“主公!我素知刘备其人,看似宽厚,实则野心勃勃!他手下有关、张、赵、陆、黄、魏,皆是虎狼之将,更有卧龙、凤雏、徐庶为之谋划!这等人,请神容易送神难!今日请他入川,若以部曲待之,他岂能甘心?若以客礼待之,一国岂能有二主?”
“张松此去荆州,名为说客,实为国贼!他必已与刘备私下串通!请主公先斩张松,再与刘备断绝往来,则西川可安如泰山!否则,累卵之危,就在眼前!”
刘璋被他说得有些动摇,皱眉道:“可张鲁打过来怎么办?”
黄权慨然道:“闭关绝塞,深沟高垒,固守待时!纵然张鲁势大,也打不进我剑门关!”
“胡说!”刘璋一拍桌子,“贼兵已在门外,火烧眉毛了,你却让我等!此乃慢计,不足取!”
他大手一挥,便要命法正即刻出发。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从堂下扑出,死死抱住刘璋的腿,嚎啕大哭。
“主公!不可啊!不可啊!”
刘璋低头一看,乃是帐前从事王累。
王累一边磕头,一边泣不成声:“主公听信张松,乃是自取其祸啊!”
“放肆!”刘璋怒道,“我结交同宗,共拒强敌,何祸之有?”
王累抬起泪眼,嘶声道:“张鲁犯境,不过癣疥之疾;刘备入川,才是心腹大患!主公难道忘了,他先前事曹操,便图谋许都;后随孙权,便夺了荆州!此等心术,岂可为伍?今日召他前来,西川休矣!”
“够了!”刘璋被他说得心烦意乱,猛地一脚将他踹开,“一派胡言!玄德是我兄长,他怎会夺我基业?”
他怒喝道:“来人!将这两个胡言乱语的家伙给我叉出去!”
黄权和王累被甲士拖拽而出,口中兀自高呼“主公三思”,声音凄厉,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却只换来刘璋更加厌烦的挥手。
一场关乎西川命运的国策,就在这荒唐的闹剧中定了下来。
法正手捧书信,辞别了成都,一路向东,直奔荆州。
公安城内,刘备见到法正,大喜过望。
待拆开刘璋那封辞藻华丽、言辞恳切的求援信后,他更是喜不自胜,当即大排筵宴,为法正接风。
酒过三巡,刘备屏退左右,只留下诸葛亮、徐庶与庞统,这才拉着法正的手,亲切地说道:“久仰孝直大名,张别驾回来后,更是时常在我面前称颂先生高义。今日得见,慰我平生啊!”
法正心中一动,知道戏肉来了。
他躬身谢道:“蜀中小吏,何足挂齿。只是常闻,良马遇到伯乐,才会放声长嘶;志士遇到知己,便可舍生忘死。不知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今日,可还有意?”
刘备长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伤感:“备半生漂泊,寄人篱下,每每思之,夜不能寐。鹪鹩尚有一枝可依,狡兔亦有三窟藏身,何况人乎?西川富庶,备非不欲取,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为难之色。
“刘季玉终究是备之同宗,实不忍心图之啊。”
法正闻言,心中暗笑,脸上却肃然起敬,朗声道:“将军差矣!益州天府之国,有德者居之。刘季玉昏庸无能,不能用贤,此基业迟早必为他人所有!今日他主动拱手奉上,将军岂可错失良机?莫非将军忘了‘逐兔者先得’的道理?”
“将军若有取川之意,正,愿效死力!”
刘备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缓缓站起,对着法正深深一揖。
“如此,便有劳孝直先生了。”
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
益州牧府的后堂,喧嚣的宴席早已散去,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油灯,在微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刘备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堂中。
他的面前,那张由张松冒死献上的西川地理图,被完整地铺在巨大的案几上。
灯火下,图上的山川河流仿佛活了过来,蜿蜒的墨线是奔腾的江水,起伏的朱砂是连绵的群山。那一个个代表着城池与关隘的名字,像一颗颗诱人的果实,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成都”二字上,久久未动。
指尖在半空中悬着,几次想要落下,却又几次生生忍住。
那张图,此刻在他眼中,既是通往霸业的康庄大道,也是一个考验他人性的无底深渊。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缓而沉稳。
徐庶与庞统并肩走了进来。
徐庶见刘备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而一旁的庞统,那张不算英俊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玩味的笑意。
“主公,夜深了。”徐庶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法孝直已经由军师亲自送回馆舍安歇,看他的神情,对我等已是深信不疑。”
刘备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元直,你说……我该取吗?”
徐庶沉默了片刻,随即走到地图旁,伸手指向荆州所在的区域。
“主公,请恕庶直言。如今的荆州,看似安稳,实则已是四战之地。”
他语气凝重,开始逐一分析:“向北,曹操在赤壁虽败,但元气未伤。他如今正厉兵秣马,于襄樊、合肥屯驻重兵,宛如一头猛虎卧于榻侧,随时可能南下。我军兵力有限,要防守漫长的江汉防线,已是捉襟见肘。”
“向东,”徐庶的手指划过长江,“孙权虽为盟友,但此人雄心勃勃,绝非甘居人下之辈。周瑜在世时,便时时刻刻想要夺回荆州。如今换了鲁肃,虽对我方友善,但江东群臣之中,又有多少人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们在此,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房客,房东什么时候想收回房子,全凭他一念之间。我们是立于危墙之下啊,主公!”
刘备缓缓转过身,脸上满是挣扎:“元直所言,我岂能不知?只是……”
“只是刘璋与主公同为汉室宗亲,不忍图之,是吗?”
不等刘备说完,一旁的庞统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大,却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讥讽。
“主公啊主公,您这是典型的‘君子之仁’,也是典型的‘妇人之仁’!”
庞统此言一出,徐庶脸色微变,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刘备却并未动怒,只是看着他:“士元有话,但说无妨。”
“好!”庞统一甩袖子,大步走到地图前,与刘备相对而立。
“我只问主公一句,您半生戎马,颠沛流离,为的是什么?”
刘备正色道:“上为国家讨贼,下为万民安生,兴复汉室,重振纲常!”
“说得好!”庞统抚掌赞道,随即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锐利,“可主公如今在做什么?守着这块借来的弹丸之地,一边要防着北边的曹贼,一边要看东边孙权的脸色!这样下去,别说兴复汉室,能自保已是万幸!这叫‘坐以待毙’!”
他伸出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的成都。
“而这里!益州!户口百万,沃野千里,钱粮堆积如山,更有剑门、白水之天险可守!此乃成王霸之业的根基!如今,张松、法正冒着灭族的风险,将这把打开天府之国的钥匙亲手送到了您的面前,此乃上天所赐!您却在这里为了一个‘同宗’的名头犹豫不决!”
刘备被他说得面色涨红,忍不住辩驳道:“我与曹操水火不容!他以残暴驭下,我以仁德待人;他以诡诈行事,我以忠信立身!我一生所为,便是要与他截然相反!若今日,我为了一己之私,用诡计夺取同宗的基业,那我和曹操还有什么分别?天下人将如何看我?那些追随我至今的百姓和将士,又会如何想?他们跟的,是仁义的刘皇叔,不是另一个不择手段的枭雄!”
这番话,他说得慷慨激昂,是他坚守了半生的信念。
然而,庞统听完,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了。
“主公,您说得都对,句句在理,堪称圣人之言。”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即猛地摇头,“但这些大道理,是太平盛世的君子之道,不是这乱世之中的争存之道!”
“离乱之时,兵戈不止,讲的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您若死抱着那套陈腐的道理,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莫说成就大业,恐怕连一步都走不出去!”
“主公可知,商汤、周武,为何能被尊为圣王?”庞统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他们‘兼弱攻昧,逆取顺守’!他们讨伐夏桀、商纣,难道是先递上拜帖,客客气气地请他们退位吗?不!他们是兴正义之师,行雷霆手段!因为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才是最大的‘仁义’!与之相比,那一点所谓的程序和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刘备身躯一震,陷入了沉思。
徐庶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柔声劝道:“主公,士元之言虽激进,却是金玉良言。您想想,刘璋昏懦,不理政事,致使西川民心离散,盗匪横行。就算您今日不取,他日也必为张鲁、甚至曹操所取。与其让这天府之国落入国贼之手,为何不能由主公这等汉室宗亲、仁德之主来接管,让百万生灵免遭涂炭呢?”
庞统冷笑一声,继续补刀:“没错!主公您这是在担心‘盗窃’的罪名。可我告诉您,这不叫盗窃,这叫‘托管’!是刘璋无能,上天便派您去替他管理这份家业!等将来天下大定,您再封他一个安乐公,赏他一个富贵国度,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到那时,天下人非但不会骂您背信弃义,反而会交口称赞主公您宽宏大度,不念旧恶!这才是真正的名利双收!”
“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
庞统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备的心上。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漂泊无依的岁月,寄人篱下的屈辱,还有关羽、张飞、赵云他们追随自己时那充满信任和期盼的眼神……
是啊!
自己坚守的“仁义”,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守着一个虚名,眼睁睁看着兴复汉室的最后机会从指尖溜走吗?
难道是为了让追随自己的兄弟们,最终落得个客死异乡、壮志未酬的下场吗?
不!
真正的仁义,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而是要有实现它的力量!
而益州,就是这份力量的源泉!
想通了这一层,刘备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心中所有的迷茫和挣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那双常年带着忧郁和仁厚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帝王般的决断与锋芒。
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出手,将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的“成都”二字之上。
“士元、元直……”
刘备的声音不再犹豫,变得沉稳而有力。
“你们的话,如同金石之言,备,当铭刻于肺腑!”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两位谋士。
“传我将令,立刻去请军师前来!”
“我们,起兵西行!”
夜色渐深,灯火摇曳。
刘备站在那幅巨大的西川地图前,伸出的手掌,终于重重地按在了“成都”二字之上。
那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半生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他半生的枷锁。
当他抬起头时,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如磐石般坚定的决意。
“去请军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旷的后堂中回荡。
徐庶与庞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与兴奋。他们知道,那只蛰伏已久的潜龙,终于要腾渊而起了。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诸葛亮身披鹤氅,手持羽扇,缓步而入。他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了刘备按在地图上的那只手上,随即,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的眸子里,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孔明,”刘备迎了上去,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意已决,取西川!”
“主公英明。”诸葛亮微微躬身,语气平静,却充满了力量,“此乃天赐良机,顺天应人之举。”
没有过多的劝谏,没有慷慨的陈词,只是一句简单的“主公英明”,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安定人心。因为他知道,刘备做出这个决定,经历了何等艰难的内心挣扎。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论证,而是支持。
刘备看着自己这位倚为擎天之柱的军师,心中涌起无限的暖意和豪情。
“好!”他重重点头,转身回到地图前,目光如炬,“既然要取西川,当务之急,便是定下出征与留守之人。孔明,士元,元直,你们都过来。”
三人围拢上前,目光齐齐投向那张关乎未来的版图。
诸葛亮羽扇轻摇,首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主公,西川路途遥远,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定。而荆州,乃我军立身之本,北有曹操,东有孙权,皆是虎狼。此地绝不可有失。因此,分兵留守,乃是第一要务。”
他的话,直接点明了眼下最核心的问题。
刘备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显然他早已深思熟虑。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
“我亦是如此思量。我意,由我亲率大军西征。士元熟悉西川人情,又深谙兵法权变,当为随军军师。黄忠、魏延二位将军,老当益壮,勇猛过人,可为西征先锋。”
这个安排,众人皆无异议。庞统去,可以与法正、张松等人里应外合;黄忠、魏延,一勇一谋,正是攻城拔寨的利器。
刘备顿了顿,目光转向荆州所在的区域,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至于荆州……”他看向诸葛亮,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托付,“此地,便要全权拜托给军师了。有军师坐镇中央,统筹全局,我心可安。”
“主公放心,亮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躬身应诺。
“云长义薄云天,威震华夏,由他镇守荆州门户,可令宵小不敢窥觑。”
“翼德勇冠三军,子龙一身是胆,有他二人辅佐军师,协防各处要隘,荆州当可稳如泰山。”
刘备一口气说出了他的部署。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将荆州最顶尖的文武力量全部留了下来,足见他对荆州根本之地的重视。
然而,他说完之后,堂内的气氛却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停顿。
诸\"亮、庞统、徐庶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了一个被刻意“遗漏”的名字。
还是诸葛亮先开了口,他手中的羽扇轻轻一顿,语气温和地问道:“主公,子璋将军智勇双全,乃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此次西征,路途艰险,正是需要他这等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时,主公为何……未将他列入西征名单?”
子璋,刘备的侄女婿,关羽的女婿。
被诸葛亮这么一问,刘备那刚刚变得坚毅果决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为人长辈的柔情与为难。
他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我何尝不知子璋之能?只是……我不能带他去啊。”
他转过身,看着三位谋士,声音里满是无奈。
“你们也知道,凤儿……她已有身孕。这孩子,是我刘备的侄孙,也是云长的第一个外孙。我这个做外公的,他那个做外公的,都盼了多少年了。”
提起自己的侄女和即将出世的侄外孙,刘备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那是属于一个父亲和外祖父的慈爱,与刚才那位决断天下大事的主公判若两人。
“此去西川,千里迢迢,崇山峻岭,战事不知要持续多久。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我怎忍心让子璋在此时离开即将临盆的妻子,让他们夫妻分离,骨肉分离?”
“我更怕的,”刘备的眉头紧紧锁起,“是云长啊。你们知道他的脾气,外冷内热,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疼凤儿。我要是把他的宝贝女婿,在他女儿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带走,他嘴上或许会服从军令,可心里……那道坎,他过不去。我不能为了西川的大业,就寒了我自家兄弟的心啊。”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徐庶听了,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他自己便是至孝之人,最能理解刘备这种顾及亲情的难处。
“主公仁厚,思虑周全,庶,深感钦佩。”
然而,一旁的庞统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主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急切,“您这又是老毛病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是争分夺秒,与天争时,岂能为这等儿女情长所牵绊?”
“子璋将军文武双全,尤其擅长水战与山地布防,此次入川,沿江而上,多有水战,后续攻城略地,又多是山川险阻,正能发挥其所长!少了他,我军西征便如少了一支臂膀!为将者,马革裹尸,本是常事。若人人都如主公这般顾家,那这仗还打不打了?”
庞统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戳要害,毫不留情。
刘备被他说得面上一窘,却又无法反驳。
庞统见状,更是得寸进尺:“再者说,关将军乃是何等人物?义薄云天,深明大义!他岂会为了区区小家的私情,而耽误兴复汉室的大业?主公若因此便将子璋闲置,反倒是小瞧了关将军的气度!”
“士元,不可无礼!”徐庶连忙出声制止,生怕他话说得太重,惹得刘备不快。
刘备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知道庞统说的是实话,只是这情与理的抉择,实在让他煎熬。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诸葛亮,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如同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堂中紧张对立的气氛。
“士元之言,在理。主公之忧,在情。”
诸葛亮走到刘备身边,温和地说道:“理与情,本就难以两全。但此事,或许并非一个无解的难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刘备急切地问道:“孔明,你有何妙计?”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摇着羽扇,一双慧眼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主公与士元在此争论,皆是替子璋将军与云长将军在做决定。可我们,毕竟不是他们本人。”
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恍然大悟的话。
“此事,我们何不将子璋将军与云长将军一同请来,当面问询他们的意思呢?”
“问他们?”刘备一愣。
“然也。”诸葛亮胸有成竹地解释道,“一来,可以看看子璋将军自己,是更愿意留在家中陪伴妻儿,还是更渴望随主公出征,建功立业。大丈夫之志,我们不应替他揣度。”
“二来,也看看云长将军,在他心中,究竟是小家的安乐更重,还是兴复汉室的大业为先。亮相信,云长将军的抉择,定不会让主公失望。”
“如此一来,无论他们做出何等选择,都是他们自己的意愿。若子璋愿去,云长放行,则主公可得一员大将,再无后顾之忧。若他们不愿,主公顺水推舟,留下子璋,亦全了君臣亲族之情义。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一番话,如拨云见日,瞬间解开了刘备心中的那个死结。
是啊!
自己在这里左右为难,又是担心这个,又是顾虑那个,却忘了去问问当事人自己的想法!
“妙!妙啊!”刘备一拍大腿,脸上愁云尽扫,重新绽放出笑容,“孔明之智,真乃神人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庞统在一旁听了,也是暗暗点头,虽然他觉得这有点多此一举,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稳妥、最能顾及各方体面的办法。
“就这么办!”刘备当机立断,“天色虽晚,但军情紧急!来人,立刻去传云长和子璋前来议事!”
命令传下,夜色中的公安城,两匹快马悄无声息地奔赴了不同的府邸。
后堂之内,灯火通明。
刘备、诸葛亮、庞统、徐庶四人,围着那张巨大的地图,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