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搁在窗台边,水汽早散了,杯底一圈浅褐色的印子留在玻璃上。我坐了一夜,电脑屏幕还亮着,彩排视频停在副歌第三句,声音裂开的那个点。我用笔在纸上画了个叉,又画了一个,再画一个。笔记本摊开在膝盖上,页角卷着,上面全是红笔圈出的呼吸节点。
六点零七分,闹钟响了。我关掉,起身把外套穿上。练习室的钥匙在包里,摸到冰凉的金属齿,才觉得人清醒了一点。
声乐房还没开灯,我靠着墙等。手里攥着那张打印的节目单,名字边上写着“待定曲目”。我用指甲在“美丽”两个字下面轻轻划了一道,像划掉什么旧账。
七点整,林老师推门进来。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设备台。
“今天练什么?”她问。
“我想把整段副歌连着舞步走一遍。”我说,“先慢着来。”
她点头,按下播放键。
音乐起,我深吸一口气。动作放得极缓,每一个转身都数着拍子。唱到第二句时,肩膀往下沉了半寸,气息立刻堵住。我停下,重新站直。
“你还是在怕。”林老师说,“怕错,怕摔,怕站不稳。”
我没反驳。她说得对。
“可舞台不是考场。”她走过来,站到我面前,“没人要你交满分答卷。他们想看的是——你在发光,哪怕抖着。”
我低头看地板,脚尖点地。
“再来。”她说。
这一遍,我闭上眼。脑子里闪过昨天关毅递咖啡时的样子,他手上有墨痕,袖口皱着。还有美妍发来的语音,妈炖了汤,说让我别太拼。我忽然想起送快递那会儿,下雨天骑车穿过半座城,雨刮器坏了, windshield 上全是水痕,我看不清路,但还得往前骑。
我睁开眼,重新开始。
唱到“我曾走过的夜”那句时,声音出来了,不是挤出来的,是顺着记忆流出来的。没有刻意压稳,也没有躲高音。最后一个音落下来,我站着没动。
林老师看了我两秒,说:“这次,像在说话了。”
我摘下耳机,手心出汗。
“下午三点,舞蹈房。”她说,“把声乐和动作串起来。别等完美,先让它活。”
我点头,走出门时天已经亮了。风有点凉,我拉了拉外套领子。
小陈在走廊拐角等我,手里抱着文件夹。
“姜姐,关总监让你十点去他办公室。”她说,“带训练记录。”
“知道了。”我接过她递来的水,瓶身还带着冰箱的凉气。
回到练习室,我把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笔尖顿了顿,写下:
声乐+2小时(目标:自然,非完美)
舞蹈衔接+1.5小时(重点:第三段转身换气)
走位模拟+1次带妆彩排
情绪控制——别再想着“证明”
每一项后面我都画了个加号,像在给自己加码。
十点十五分,我站在关毅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他正低头看文件,桌上堆着几份乐谱,边缘卷了边。
我敲了两下。
“进来。”他抬头,“坐。”
我把笔记本放在他面前。他翻开,一页页看过去,停在我写的一行批注上:“不是为了不犯错,是为了让人听见我。”
他看了很久,没说话。
“你觉得……我能撑住吗?”我问。
他合上本子,抬眼:“你已经不再怕了,对吧?”
我没回答。
“那就够了。”他说,“明天开始,和乐队合练。”
我站起来,手扶着桌沿。纸页边缘硌着指腹,但我没松。
“谢谢。”我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他叫住我,“曲目定了。”
我回头。
“就用你昨天练的那首。”他说,“《穿过夜的光》。”
我喉咙动了一下。
“别搞砸。”他低头继续看文件,语气像平常一样冷。
我走出办公室,走廊灯亮得刺眼。手机震了一下,是林老师的消息:“三点,别迟到。”
我回宿舍换了衣服,提前半小时到舞蹈房。把音响连上,放原速音乐。第一遍走位,第三段转身还是卡,气息压住,声音发虚。
我停下来,拿出笔记本,在动作分解图旁边写:“右肩放松,换气如清晨呼吸。”
第二遍,我放慢动作,一边动一边哼旋律。找到那个点——转身到三分之二时,腰腹发力提前半拍,气息就能浮上来。
第三遍,我试着带声唱。
副歌冲上去的那一刻,声音稳了。没有裂,没有虚,像踩到了一块看不见的台阶。
我停下来喘气,额头全是汗。
手机响了,是关毅:“林老师刚打电话,说你今天练得不错。”
“她说了?”
“她说你终于不背书了。”
我没说话。
“晚上七点,声乐房。”他说,“最后一次加训,我旁听。”
我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好。”
晚上六点五十分,我到声乐房。关毅已经到了,坐在角落,手里拿着笔和本子。林老师站在我对面,示意我准备。
“唱整段副歌。”她说,“这次,别管动作,只管声音。”
我戴上耳机。
音乐起,我闭眼。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快递站的雨棚,练习室的镜子,爸妈在电话里说“再试一次”,还有昨晚视频里那个裂开的音。
我开口。
第一句出来时,有点紧。唱到第二句,我想到林老师说的“在说话”,就试着把歌词当成话讲出来。唱到“我曾走过的夜”时,声音松了,像风吹开一层雾。
最后一个音收尾,我睁开眼。
林老师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关毅从本子上抬头:“呼吸点改了两处,发你邮箱了。明天合练前,再过一遍。”
我摘下耳机:“好。”
他起身要走,又停下:“你今天没犯错。”
我站在原地。
“但这不是重点。”他说,“重点是你终于敢说了。”
门关上后,林老师看了我一眼:“回去吧。明天别迟到。”
我收拾东西,走出楼道。风大了,吹得外套贴在身上。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是邮件提醒。
我拿出来,屏幕亮起,新邮件标题是:“编曲调整_呼吸标记”。
我点开,五线谱上多了几处红笔标注,字迹熟悉——“此处别憋气”“让声音浮出来”“像说话,不是喊”。
我盯着那几行字,忽然想起他递文件时的样子,袖口皱着,手指有墨痕。
我把手机翻过去,屏幕朝下。
走到宿舍楼下,我停下,从包里抽出节目单。在“待定曲目”那一栏,我用笔写下:“《穿过夜的光》”。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