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式剑招收势,短剑归于鞘中,那激荡的剑风与流转的剑光倏然敛去,竹林间仿佛瞬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静谧。唯有青鸾微微急促的喘息声,以及那依旧在耳畔、在心头萦绕不去的叶笛余韵,证明着方才那场倾注了全部心魂的剑舞并非虚幻。
她收势而立,月白的衣裙随着她的静止而缓缓垂落,如同倦鸟归巢。光洁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斑驳的竹影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因剧烈的运动,她的双颊泛着动人的红晕,如同涂抹了上好的胭脂,一直蔓延至耳根。胸腔中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也撞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望向那道始终静立的青衫身影。
就在她抬眸的瞬间,东方墨恰好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风停了,竹叶不再沙沙作响,连远处永恒的海涛声也似乎被隔绝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之外。
他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那般深邃难测、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与万里江山的平静。此刻,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个刚刚舞毕、气息未平、眼波流转间带着前所未有柔软与一丝慌乱无措的她。那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有穿透表象直达内心的了然,更有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般的波动。那波动极其细微,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看到了她剑舞中蕴含的、超越师徒与知己的、炽热而隐晦的情感!
青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跳得更加狂乱。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被他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感觉自己无所遁形,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所有以敬重与理智为名的压抑,都在这一眼的对望中土崩瓦解。她想要避开那太过直接、太过洞彻的目光,却又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沉溺在那片突然变得汹涌的深潭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情感张力。竹叶的清香,泥土的湿润,以及彼此身上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都混合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味道。那层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窗户纸,在此刻被拉扯到了极致,透明得几乎不存在。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的肯定,甚至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那被理智与身份禁锢已久的情感,便会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然而,对视良久,久到青鸾几乎以为下一刻便会天崩地裂时,东方墨眼底那细微的波澜,终究是缓缓平息了下去,重新归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微微移开了些许视线,目光落在她依旧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肩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喑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你的剑舞,愈发进益了。”他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刚柔并济,神意相合,已得其中三昧。”
这句话,如同一声清磬,将青鸾从那种迷离而紧张的状态中惊醒。她猛地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迅速掩去了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愫。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炽热,被强行按压下去,化作了一声细微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呼吸。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她迎着他已然恢复平静的目光,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是先生的曲子引得好。”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与维护,“若非先生叶笛寄意,苍茫深远,青鸾……也难以舞出其中意境。”
她没有说“我心有感”,只说“曲子引得好”。他将她的剑舞归于技艺精进,她便顺势将功劳推还给他的叶笛。彼此都在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含蓄,维护着那条看不见的界线,也守护着此刻这微妙而珍贵的平衡。
千言万语,无尽心事,渴望与克制,理解与守护,都在这看似平淡的两句对话中,汹涌地流淌而过,却又被两人强大的意志力,牢牢地封锁在了这恰到好处的距离之内。
东方墨闻言,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个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颔首。他重新转过身,望向竹林之外那隐约可见的碧海蓝天,恢复了那遗世独立的姿态。
青鸾也默默移开目光,看向身旁挺拔的修竹,心中五味杂陈。有未能言明的失落,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更有一种……仿佛共同守护了一个秘密般的、奇异的亲密感。
弦外之意,彼此心知肚明。
眸中心事,终究未曾点破。
情愫如这林间薄雾,海上蜃楼,真实地弥漫心间,萦绕不散,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跨越、也无需跨越的朦胧。竹影依旧摇曳,涛声依旧隐约,一切仿佛未曾改变,却又有什么,在无声无息中,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