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邸,坐落于长安城东北隅的崇仁坊,本是车马往来、颇为热闹的所在。然而这些时日,府门前却是鞍马稀落,朱漆大门终日紧闭,连门房都缩在门内,轻易不敢探头。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如同低垂的乌云,笼罩着这座亲王府邸的每一寸屋檐。
书房内,炭火盆烧得并不旺,只维持着不至于让人僵冷的温度。李恪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份手下人千方百计才抄录来的、罪诏的详细内容。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尤其是那几个与他曾有过些许往来,如今却被冠以“同逆”之名的官员。
他的面容依旧保持着身为亲王的雍容与镇定,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节正微微用力地蜷曲着,指甲边缘甚至因紧绷而泛出白色。那双遗传自太宗皇帝的、曾被誉为“英武类父”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的是深不见底的警惕与忧虑。
“贤王”…… 他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满口苦涩。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美誉,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正因为他是“贤王”,文武兼备,曾得太宗皇帝青睐,甚至在立储之事上曾被一些大臣私下议论,他便成了某些人眼中永远的隐患,是那龙椅上之人心中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房遗爱案发,他初闻时便已心惊。高阳、房遗爱、薛万彻,这些人与他并无深交,但皇室内部的倾轧,往往不需要实质的牵连,只需要一丝捕风捉影的“可能”。而如今,这罪诏一出,攀扯范围如此之广,连执失思力、宇文节这等人物都已落网,焉知那罗织罪名的网,下一刻不会罩到自己头上?
他不由得想起,去岁春日某次宫宴后,他曾与宇文节在廊下偶遇,不过寒暄了几句天气与诗文;更早些时候,执失思力曾因军务上的咨询,派人送过一封礼节性的书信至府上……这些在平日里再正常不过的往来,在此刻这“穷治到底”的风声下,都可能被扭曲、被放大,成为致命的“罪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步伐虽依旧沉稳,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来人。”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名心腹老仆应声而入,垂首听命。
“传本王令,”李恪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眼前之人能听见,“即日起,府中上下,闭门谢客,无论是谁递帖求见,一律婉拒。府中诸人,无令不得随意出入,更不得在外与非必要之人交谈。若有违者,重责不饶!”
“是,王爷。”老仆深知事关重大,肃然应道。
“还有,”李恪沉吟片刻,补充道,“将去岁至今,所有与外界的书信往来、礼单记录,再仔细核查一遍,凡与名单上之人有丝毫牵扯的……该处理的,立刻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老奴明白。”
老仆退下后,书房内重归寂静。李恪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枯枝在寒风中颤抖,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深知,自己此刻的处境,比那风中枯枝好不了多少。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更加低调,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不能有丝毫的晃动。
父皇…… 他心中默念,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您将这“贤”名赐予儿臣,却可知这“贤”字,在这诡谲的朝堂之中,是何等沉重的负担,是何等招祸的根源?
他缓缓闭上眼,将所有外露的情绪尽数收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雍容,只是那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惕厉。在这长安城的血色寒冬里,他必须将自己藏得更深,如同蛰伏的潜龙,等待那未知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惊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