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命的余波并未随春日暖阳消散,反而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洛阳宫闱深处荡开一圈圈无声却致命的涟漪。
紫微宫,皇后寝殿的密室内,烛火将三张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武媚端坐上首,元万顷与刘祎之分坐两侧,几上摊开着几份看似寻常的文书。
“东宫近十日,召见属官、学士共计二十七人次。”元万顷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指尖点着其中一份名单,“除郭瑜、王伏胜等常随之人外,弘文馆刘讷言、司经局洗马王真、左春坊典膳丞高政,往来尤为频繁。此三人,或曾因言获咎,或久不得升迁,太子多有垂询,所论多涉典章旧制、地方民情。”
武媚凤眸微扫名单,未置一词,目光冷冽。
刘祎之接口道:“太子批阅文书,皆循规蹈矩,尚无逾矩之处。然其于刑名钱谷之事,批示多倾向宽宥体恤。昨日,更将一份将作监请款文书驳回,要求详列细目,核查后方可动支。此等作风,与娘娘理政时之明快,颇有不同。”他话语含蓄,却点出了关键——太子正在塑造一种区别于母后的政治风格。
“不同?”武媚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是在告诉满朝文武,他比本宫更仁德,更恤下?”她拿起另一份薄册,上面记录着一些朝臣私下的议论,“‘太子仁孝,有古仁君之风’……哼,这些声音,倒是传得快。”
她放下册子,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东宫左卫率府,有个录事参军,名叫赵道生,与太子颇为亲近?”她忽然问道,话题跳转。
元万顷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是。此人颇善蹴鞠,常伴太子游宴。”
“蹴鞠?”武媚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少年心性,倒也难免。只是这身边近人,品性才德,关乎储君清誉,不可不察。着人仔细看看,此人家世如何,平日交接何人,有无不妥行迹。”
这话语轻飘飘,却意味着赵道生此人,已入了皇后密探的视线,未来一言一行,都将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另外,”武媚继续道,“吏部那边,有几个位置空缺已久。原太子舍人李敬玄,学问优长,迁任司勋员外郎吧。再选个沉稳老成、熟知宫规的,补入东宫,也好多帮衬太子。”
明升暗调,掺沙子的手段,她运用得炉火纯青。李敬玄是太子较为信任的属官之一,调离东宫,等于剪除太子羽翼。而新补入的“沉稳老成”者,其职责不言自明。
“臣等即刻去办。”元万顷和刘祎之心领神会。
“还有,”武媚最后吩咐,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让下面的人,找些机会,在合适的场合,提一提……太子毕竟年少,虽天性仁厚,然于军国机要、繁杂政务,经验尚浅。陛下与娘娘春秋鼎盛,还需多多教导扶持,方是稳妥之道。这些话,要说得自然,像是出于对社稷的关切,对太子的爱护。”
不攻击,只强调“年少”与“经验浅”,将太子的监国定位为“尚需历练”,潜移默化中,削弱其决策的权威性与独立性。
“臣等明白。”
密议结束,元万顷与刘祎之悄然离去。武媚独自坐在烛影里,面容沉静。她并非要立刻与儿子撕破脸,那是最愚蠢的做法。她要做的,是编织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收紧,让李弘在监国的位置上,处处感到掣肘,事事体会到他今日的权柄,依旧牢牢系于她这个母后的手中。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李弘刚刚送走一位前来禀事的老宗正。他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殿下,今日送往紫微宫的政务摘要,皇后娘娘那边……未有新的训示回来。”高智周低声禀报,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李弘动作微顿,“嗯”了一声,看不出喜怒。他知道,没有训示,本身或许就是一种态度。他今日特意在几项人事安排上请示母后,皆石沉大海。
他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春风拂过,带着花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他并非对母后的手段毫无察觉。昨日蹴鞠时,赵道生就曾隐约提及,似乎有人向他打听东宫近况。而吏部关于李敬玄调任的文书,恐怕明日就会送到他的案头。
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
他想起前日批阅那份请款文书时的犹豫,最终选择了更加紧缩的处理方式。此刻想来,那并非完全出于公心,亦有几分不愿授人以柄、不愿与母后意图相悖的私虑。
这监国之位,非但不能让他畅行己志,反而让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权力的复杂与冷酷,以及那来自至亲之人的、冰冷的审视。
他沉默良久,对高智周道:“明日……将前几日驳回的那份关于修缮京畿水利的议案再找出来。或许,是孤过于苛求细节了。关乎民生灌溉,还是应当从速办理。”
这是一种妥协,一种示弱,试图以退让来换取片刻的安宁,维系那脆弱而虚假的母子和睦。
高智周看着太子年轻却已染上忧色的侧脸,心中暗叹,躬身应道:“是,殿下。”
夜色更深,洛阳宫的万千殿宇沉默伫立,而在那华美宫墙的阴影之下,无人可见的暗流,正以更汹涌的态势,悄然蔓延。母子二人,一个在明处步步谨慎,一个在暗处层层布局,将这帝国的春天,搅动得寒意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