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雪落无声。天后寝殿的书房内,烛火却燃得格外明亮,将武媚伏案的身影清晰地投在身后的屏风上,那屏风上绣着的百鸟朝凤图,在跃动的光影中仿佛也活了过来。
她已在此独坐了两个时辰。案头堆积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她自己铺开的数张大幅宣纸,上面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笔小楷,时而勾画删改,时而添补新思。侍奉笔墨的女官早已被屏退,连添茶倒水都需她亲自击磬传唤,且不得近前窥视。此刻,这里不是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而是她运筹帷幄、构建帝国未来蓝图的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冷冽气息。她时而凝神静思,目光穿透虚空,仿佛在与冥冥中的对手对话,又似在检视这庞大帝国的每一处经络;时而奋笔疾书,笔走龙蛇,紫毫在纸上游走发出的沙沙声,是这静夜里唯一的乐章。
她的思绪如同奔涌的江河,从帝国的根基流淌至未来的苍穹。
农桑,国之本也。 她想起去岁关中的旱情,想起漕运之上役夫的艰辛。若田亩丰产,仓储充盈,何惧天灾?何须过度征发民力?笔下遂流出“劝农桑,薄赋徭”六字,随之是具体的设想:命州县官吏督导农事,推广江东犁、耧车等利器,广修陂塘水渠,同时严核各地赋税定额,禁绝苛捐杂税,务使民力得舒,仓廪渐实。
边患,国之忧也。 她脑海中浮现西域失地、吐蕃环伺、漠北不靖的图景。连年用兵,府库虚耗,将士血染黄沙。然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她沉吟片刻,写下“给复除,息兵戈”。不仅要妥善安置流民,给予生路,更要审慎对外用兵,非危及社稷根本,当以羁縻、抚慰、分化为主,积蓄国力。
言路,国之脉也。 她深知自己以女子之身掌至高权柄,朝野上下,表面恭顺,背地里不知有多少非议与阻碍。堵塞言路,如同掩耳盗铃。不如……广开渠道!她眸中闪过一丝锐光,笔下落墨:“广言路,杜谗口”。鼓励天下人,无论士庶,皆可上书言事,陈利弊,指得失。同时,严惩那些以诬告、谗言为能事的小人,整肃朝纲!
格物…… 写到此处,她的笔锋微微一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乌渥描述的那“不靠风帆的巨船”,那精妙的“机关造物”。东方墨……她心底那根隐秘的刺被轻轻触动。旋即,一股更强的意念涌上——他能做到的,大唐为何不能?甚至,要做得更好!她深吸一口气,力透纸背:“励格物,兴文教”!要明确鼓励工匠钻研技艺,凡有能利军强国、便利民生之发明,不吝重赏!更要大兴文教,打破门第之见,让更多寒门才俊有机会脱颖而出,为国效力。
还有礼制、风俗、奢靡、浮巧……她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思量,将多年的观察、隐忍的抱负、以及对那个海外国度的无形回应,都融汇于笔端。
烛泪悄然堆叠,如同凝固的珊瑚。窗外,雪光映得夜色微明。武媚终于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看着案上那已然成型的《建言十二条》纲要,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不仅仅是一份施政纲领,更是她武媚的宣言,是她向既定秩序发出的挑战书,也是她与那位海外故人,在这历史长河中,隔空对弈的第一步。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涌入,让她精神一振。远处宫阙的轮廓在雪夜中显得愈发巍峨、肃穆。
“华胥……东方墨……”她低声念着,目光却无比坚定,“且看我这大唐,如何在这旧土之上,开出前所未有的盛世之花!”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坚毅的侧脸。这一夜笔耕,播下的,将是震动整个帝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