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腊月初一,大朝会。洛阳宫宣政殿内,百官肃立,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不散。殿外积雪未融,琉璃瓦上反射着冬日淡薄的阳光,更添几分肃杀庄重之气。
天皇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裹着厚重的狐裘,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精神却比往日似乎略好了些许,只是眼神深处难掩疲惫,仿佛强撑着一口气。而在他身侧稍低一些的宝座上,天后武媚正襟危坐,身着繁复庄重的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珠旒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份经由昨夜烛火淬炼、此刻已臻圆满的沉静与威仪。
冗长的常规奏对之后,殿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就在百官以为今日朝会将如常结束时,武媚微微侧身,向李治投去一个请示的眼神。李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将舞台完全让出。
武媚会意,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急促,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殿内落针可闻,连殿外侍卫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她并未走向御阶边缘,只是立于座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百官,声音清越而沉稳,如同玉磬敲击,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陛下,诸卿。”她先向御座微一颔首,继而面向群臣,“朕自蒙天恩,忝居天后之位,辅佐陛下,总理阴阳,夙夜忧勤,未尝敢忘社稷之重,生民之艰。”
开场白谦逊而持重,符合她一贯的姿态。
“近日以来,朕观星象,察民情,深感皇唐基业虽固,然寰宇之内,生息不已;日月之下,隐忧潜藏。若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恐非承天永命之道。”
她的语调逐渐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故朕不揣冒昧,殚精竭虑,草拟《建言十二条》,思革旧弊,以开新局。上,欲承昊天之德,光大帝业;下,欲解黎庶之困,稳固国本。此非朕一人之私见,实乃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谋福之所系!”
话音甫落,不需她示意,一名内侍省高官便手捧一卷明黄绢帛,躬身趋步上前,在御阶前展开,朗声宣读:
“天后制曰:咨尔百官,朕承天皇圣意,察时政之要,拟建言十二条,布告尔众,共思良策,以裨国是:其一曰,劝农桑,薄赋徭;其二曰,给复除,息兵戈;其三曰,广言路,杜谗口;其四曰,励格物,兴文教……”
内侍的声音洪亮,每读出一条,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十二条纲领,虽未展开细节,但其涵盖范围之广——从最基础的农耕赋税,到边务战略,再到吏治风气、文教科技——其思路之系统,其目标之宏大,已然让满朝文武心神剧震!
百官之中,神色各异,精彩纷呈。
北门学士出身的官员,如元万顷、刘祎之等人,眼中瞬间爆发出激动与狂热的光芒,几乎要当场喝彩。他们深知,这《建言十二条》若得推行,不仅是国之幸事,更是他们这一派系大展拳脚、权力巩固的绝佳契机!
而一些传统士大夫、儒学老臣,如卢粲、王及善等,则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他们震惊于天后涉猎之广、思虑之深,远超后宫干政的范畴,俨然是一副总揽全局的政治家气魄。这十二条,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许多条款(如“广言路”、“励格物”)都隐隐触动现有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的根基,让他们感到强烈的不安与抵触,却一时难以在明面上驳斥。
武将队列中,则对“息兵戈”一条多有侧目,虽未言语,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内心的不以为然。
整个宣政殿,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唯有内侍宣读的声音在梁柱间回响,以及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交织在御阶之上那位凤仪天下的女人身上。
李治依旧闭着眼,仿佛沉睡,唯有置于扶手上、微微蜷缩的手指,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武媚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无波无澜。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这《建言十二条》如同她投入朝堂的一记惊雷,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但她已然亮剑,便再无回头之路。
内侍宣读完毕,躬身退下。
武媚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此十二条,乃朕浅见,旨在抛砖引玉。望诸卿详加审议,各抒己见,务求完善,以期可行,共奠我皇唐万世之基业。”
她微微躬身,向御座上的李治行礼,随后从容落座。
殿内依旧寂静,但一股无形的、激烈的暗流,已随着这《建言十二条》的正式亮相,开始在这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内,汹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