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晨曦微露,上官婉儿被传召至武媚书房。她低垂着眼睑,步履较往日更为沉缓,左侧额角以一道与发髻融合的巧妙方式稍作遮掩,却仍能隐约窥见其下那抹无法完全掩盖的异样颜色与细微凸起。她依礼跪拜,声音平稳无波:“臣女叩见天后。”
武媚端坐于凤案之后,目光掠过婉儿低伏的身影,在她额角处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落回手中的奏疏上。殿内沉寂片刻,唯有书页翻动的轻响。
“起来吧。”武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如同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将这些积压的贺表,按例誊录整理,晌午前送至中书省。”她指了指案角一摞不算紧要的文书。
“是,臣女遵命。”婉儿起身,依旧垂首,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摞文书。她的动作恭敬依旧,甚至比以往更加规范,却透着一股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在了主仆之间。
自那日后,武媚并未将上官婉儿彻底摒弃。她依旧会交办一些文书工作,多是些繁琐却无关核心机要的誊录、分类之事。偶尔议事,也会让婉儿在一旁记录,却再不曾像过去那般,于间歇时询问她的见解,或是将那些涉及权力机枢的密奏交由她先行阅览。
信任,如同破碎的琉璃,纵然勉强拼凑,裂痕却已无法弥合。
婉儿变得更加沉默。她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再有多余的话语。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武媚交办的每一件琐事中,力求完美,不出丝毫差错。那双曾闪烁着灵慧与敏锐光芒的眸子,如今大多数时候都低垂着,掩去了内里所有的情绪,只余下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恭顺。
她依旧侍立在武媚身侧,依旧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凤威,但心境已截然不同。曾经的仰慕与知遇之感,已被额角那时刻存在的灼痛与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所取代。她不再去揣测天后的心思,不再去忧虑帝国的未来,她只专注于眼前的一笔一划,一言一行,如同最精密的工具,执行着指令,却封闭了心神。
武媚有时会抬起眼,看向那个安静得如同影子般的女子。她能感受到那份恭顺下的疏离,那份沉寂中的审慎。她知道,那个曾被她视为可造之材、几乎倾囊相授的才女,已然被她亲手推远。心中或许有过一丝极淡的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理应如此”的冷硬。在这权力之巅,容不得半分摇摆与背离,哪怕只是潜在的威胁,也必须予以警示,加以驯服。
凤影徘徊,依旧笼罩着这九重宫阙,只是那影下之人,心已隔了千山万水。上官婉儿在这疏离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行走着,额上的黥痕是她永久的警钟,提醒着她权力的森严与生存的法则。她不再去寻找“本心”,而是在这破碎的信任与冰冷的规则间,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一名带着烙印的“幸存者”,在这深宫中,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