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宫,万象神宫内,关于契丹平定的捷报终于正式宣读。然而,朝堂之上却并无多少欢庆之气。龙椅上的武曌,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宣布大赦天下,改元神功。但她的面容沉静如水,目光扫过殿下时,那锐利中带着审视的意味,让许多大臣心头凛然。
她看到了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脸上那试图掩饰却依然流露出的、因“祸首伏诛”而松一口气的神情,也看到了他们眼中对于下一步“立储”之争重新燃起的、灼热的光芒。她更看到了以狄仁杰、娄师德等为首的一批重臣,那凝重而忧虑的目光——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个被战争拖得筋疲力尽、百孔千疮的帝国。
朝会之后,紫宸殿侧的书斋内,气氛更为微妙。
武曌单独召见了刚刚被重新起用、擢升为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即宰相)的狄仁杰。这位老臣风尘仆仆,从地方任上被紧急召回,眉宇间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坚定。
“怀英(狄仁杰字),北疆暂平,然河北疲敝,国库空虚,朕心甚忧。卿有何良策,可安天下?”武则天开门见山,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狄仁杰深深一揖,沉吟片刻,方缓缓道:“陛下,契丹之乱,表面虽平,然其根由,一在边将失和、激变蕃部;二在……朝廷威德未孚远人,致使宵小得以借‘归李’之名,蛊惑人心。当务之急,在于善后。其一,选派廉能干吏,安抚河北,赈济灾民,减免赋税徭役,令生民休养,此乃稳固根本。其二,整饬边备,慎择将帅,以‘诚信’结四夷,而非仅恃兵威。”
他顿了顿,抬眼望了一下御座上的皇帝,见她神色未动,便继续道,声音愈发恳切:“至于‘归李’之议……陛下,臣闻‘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自三皇五帝至于今,未有以异姓而能久居大宝、人心永附者。今契丹虽平,然此议既起,恐难尽绝于朝野之口,塞于黔首之心。庐陵王、相王,皆陛下亲子,春秋鼎盛。若召还京师,置于左右,既全陛下慈母之情,亦可绝奸人觊觎之口,安宗庙社稷,慰天下臣民之望。此乃釜底抽薪,固本培元之策也。”
这番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要彻底消除“归李”口号的政治杀伤力,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李氏皇子,特别是曾被立为太子的庐陵王李显,回归政治舞台中心,断了武氏子弟(及所有潜在反对者)借题发挥的念想,也安抚天下仍怀念李唐的人心。
书斋内一片寂静。只有铜漏滴答,清晰可闻。
武曌的手指,在御案光滑的木质表面上,轻轻叩击着。一下,又一下。她看着狄仁杰,这位以刚直敢言着称、却又对她不乏忠诚的老臣。她知道,这番话,绝不止是狄仁杰一人的想法。它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尤其是那些出身关陇或山东士族、内心仍倾向李唐的官僚们,压抑已久的心声。只是,敢像狄仁杰这样,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如此直白说出的,寥寥无几。
“怀英所言,朕知道了。”良久,武曌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河北善后,依卿所奏,着吏部、户部速办。至于他事……容朕再思。”
她没有同意,也没有驳斥。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狄仁杰心中明了,不再多言,躬身告退。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在朝廷威望因战事大损、武氏子弟无能尽显、国力空虚人心浮动的此刻,陛下不能,也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对“归李”之议采取完全高压的姿态。这,或许就是一个开始。
狄仁杰退下后,武曌独自坐在书斋内,久久未动。窗外已是初夏,草木葳蕤,生机勃勃,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沉重。狄仁杰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最敏感的神经上。
召还李显?
那就意味着她多年来打压李氏、扶植武氏以巩固武周天下的战略,出现了根本性的动摇。意味着向天下承认,武氏子弟确实不堪大任,无法独自支撑这江山。意味着她毕生追求的权力形态,可能要走回头路。
可不召还?
“何不归我庐陵王”这七个字,已经不再仅仅是契丹的口号。它成了所有不满武周统治、怀念李唐、或仅仅是对现状绝望的人,心中一面若隐若现的旗帜。王孝杰死了,武周军事的脊梁断了一根;河北残破,民心流失如沙;国库空虚,拿什么支撑下一次危机?而她的侄子们……武承嗣、武三思,除了在她面前争宠构陷,于国于民,何曾有过半分真正的建树?
一种深切的、混杂着疲惫、孤寂与力不从心感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她手握天下至高权柄,生杀予夺,一言可决万人生死。可此刻,她却感到这权柄如此沉重,又如此……虚幻。它压得她喘不过气,却无法变出钱粮抚慰河北,无法让武氏子弟瞬间长出栋梁之才,更无法抹去千万人心底那个“李”字。
她下意识地,又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温润的墨玉。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却再也带不来平静。反而让她想起那个早已远赴重洋、另立天地的人。东方墨……他是否也曾面临这样的困境?他建立的华胥,是否也有如此棘手的“人心”难题?他是如何解决的?依靠那所谓的“法治”与“万民议事”?
一丝极其复杂、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情绪掠过心头。是嫉妒?是嘲讽?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对于另一种可能性的茫然?
她松开墨玉,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中的迷茫与疲惫迅速退去,重新被那种属于帝王的、坚毅而冷酷的光芒所取代。
不,她不会认输,不会回头。
至少,现在不会。
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必须开始调整,必须寻找新的平衡。或许,对狄仁杰等务实派大臣,可以给予更多倚重;或许,对李氏皇子,可以稍示宽宥;或许,对那个远在海外的华胥……可以尝试进行更深入的接触,看看他们那套“奇技淫巧”与“古怪制度”,是否真有可取之处,哪怕只是为了充实国库、了解外情。
权力的游戏,从未止歇。只是棋盘的形势,棋子的分量,以及下棋者的心境,都已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