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关于边市管理的争论,在十日期限内并未得出令洪孝帝满意的结果。户部与地方官员提出的方案处处维护现有利益网,而成王主导的“边市监”设想则被指摘为皇室与民争利。两部一礼的会商,最终只拿出一份各方妥协、实则换汤不换药的章程。
洪孝帝看罢奏章,面色沉静,未置一词,只是让内侍将章程副本送到了翰林院沈玉容的值房。
沈玉容仔细阅读后,沉吟良久。他看穿了这份章程的敷衍与漏洞,但也明白其中牵扯的盘根错节的利益。他提笔写下一份详尽的剖析,不单单指出弊端,更着重提出了数条务实的改进建议,包括设立独立稽查、明确税收流向、建立商人诚信名录等。奏疏写好后,他没有通过常规渠道,而是托了一位信得过的内侍,直接呈到了洪孝帝案头。
洪孝帝在灯下读完沈玉容的密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子确有实干之才,且懂得变通,知道有些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更重要的是,他暂时看来,还未被成王或右相任何一方拉拢。
几日后,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旨意颁下:擢升翰林院修撰沈玉容为从五品户部郎中,专司督导北境三处主要边市的整顿与规范事务,并特许其可直奏边市事宜。同时,调拨一队殿前司亲军,供其巡查时调用。
旨意一出,朝野微澜。沈玉容以新科状元之身,不足一年便得此实权差事,虽品级不算极高,但权限特殊,圣眷之隆可见一斑。成王与右相两派虽有不悦,但边市整顿是洪孝帝钦定之事,沈玉容又是以“专司”之名行事,暂时也寻不到由头发难。
沈玉容接旨后,并未志得意满,反而更觉肩头沉重。他知道这是机遇,更是考验,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调阅历年边市卷宗,私下请教熟悉边情的官员,甚至通过薛芳菲的父亲薛阁老,了解了一些边地大商户的底细。
半月后,沈玉容轻车简从,离京北上,第一站便是最靠近代国、也是贸易量最大、问题传闻最多的“绥远边市”。
绥远边市坐落于两山之间的河谷地带,绵延数里,商棚林立,驼马嘶鸣,人声鼎沸,各色口音混杂。燕国的茶叶、丝绸、瓷器,代国的皮毛、牲畜、药材在此交汇,银钱如流水。
沈玉容并未惊动地方官府,只带了几个精干随从,扮作寻常客商混入市场。几日暗访下来,他触目惊心。走私猖獗,尤其是铁器、弓弩材料等违禁品,在隐秘渠道交易频繁;税吏与地方驻军勾结,对熟识商队百般刁难以索贿,对背景硬的或走私的则睁只眼闭只眼;交易纠纷不断,强买强卖时有发生,缺乏公正仲裁。
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市场中有几股势力隐约可见。除了地方豪强,似乎还有来自燕国京城某些权贵家族的代理人,甚至……他察觉到一些举止精悍、口音略带异样的人,很可能是代国方面的眼线或背景深厚的商贾。
就在沈玉容结束暗访,准备亮明身份召集地方官员宣示整顿决心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边市最大的皮毛货栈“隆昌号”发生火灾,火势迅猛,波及邻近多家商铺。混乱中,有人高喊是隔壁代国商人的货栈先起火,引燃了“隆昌号”。一时间,燕国商人情绪激动,与代国商人发生推搡冲突,几欲演变成群体斗殴。驻扎边市的少量燕国军士弹压不住,局势眼看失控。
沈玉容当机立断,命随行亲军立刻持他的令牌接管现场,弹压骚乱,疏散民众,组织救火。他自己则站上一处高台,以内力灌注声音,清晰喝道:“本官乃朝廷新任户部郎中沈玉容,奉旨整顿边市!所有人等,立刻停止冲突,协助救火!违令者,以破坏边市、挑起边衅论处!”
混乱的人群为之一静。沈玉容面容肃穆,气度沉稳,亲军令牌与官服做不得假。在他的指挥下,救火得以有序进行,冲突暂时平息。
火势扑灭后,沈玉容立刻封锁现场,勘查火源。初步判断,火起于“隆昌号”后院堆放的油毡,疑似人为纵火,且现场发现了可疑的引火物残留。而指责代国商人货栈先起火的说法,经查证并无实据。
沈玉容心中雪亮,这把火来得太巧,分明是想制造事端,阻挠整顿,甚至挑起两国商人乃至官府的矛盾。背后是谁,指向何方,还需细查,但当下首要的是稳定人心。
他雷厉风行,当日便公开审理了几起趁火打劫和此前暗访查实的勒索案件,当众惩处了数名涉事税吏和地痞,并宣布了新的临时管理条令,强调公平交易、严惩走私、申诉有门。
一番组合拳下来,边市的混乱迅速被遏制,多数守法商贩拍手称快。沈玉容的名字和干练形象,第一次在远离京城的边地传播开来。
消息通过特殊渠道,很快摆上了婉宁的案头。
“纵火?挑起争端?”婉宁指尖轻叩桌面,“倒像是成王那边狗急跳墙的手段,拙劣了些。不过这个沈玉容……反应倒快,处置也得当。”
阿蛮低声道:“太后,我们的人在边市……”
“让他们静观其变,暂时不要有任何动作。”婉宁道,“沈玉容新官上任,这把火正好让他烧得更旺些。他查得越深,燕国内部的脓疮就暴露得越多。对我们,是好事。”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不过,代国这边参与走私、勾结燕国权贵的蛀虫,也该清一清了。传令给镇东将军赵猛,让他配合燕国沈郎中的整顿,自查麾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若是他本人不干净……”
婉宁没有说下去,但阿蛮已经明白了那未尽的寒意。
“还有,”婉宁补充,“让我们在燕国的人,找机会在‘不经意间’,向沈玉容透露一点关于‘隆昌号’背后东家与成王府千丝万缕联系的‘线索’。要做得自然,像是他自己查到的。”
“是。”
沈玉容在边市雷厉风行的整顿,无形中成了婉宁清洗代国边境势力、并给燕国内部埋下更多猜忌种子的刀。
绥远边市的一场风波,在沈玉容的强力手腕下暂时平息。纵火案被他列为头等要案,亲自督办。随着调查深入,线索果然隐隐指向燕国京城方向,甚至与某位亲王府的采买管事扯上了若有若无的关系。沈玉容将密报封存,星夜派人直送洪孝帝御前。
边市新规初显成效,交易秩序好转,税收在剔除贪墨后竟有增无减。沈玉容的官声在边地乃至燕国朝堂都响亮起来。洪孝帝下旨嘉奖,其圣眷日隆。
然而,树大招风。沈玉容在边市的动作,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右相一派的某些官员开始暗中掣肘,户部内部对他这个“空降”的能员也颇有微词。而成王萧璋,在接到边市传来的种种不利消息后,对沈玉容的观感从最初的“可供拉拢的寒门才子”,变成了“皇帝弟弟麾下碍事的钉子”。
“想办法,让这位沈郎中在边市栽个跟头。”成王对心腹幕僚吩咐,“不必伤他性命,但要让他明白,有些浑水,蹚得太深会淹死自己。另外……代国那边,还没有回应吗?”
幕僚回禀:“殿下,代国太后那边,似乎……并无合作之意。我们递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
萧璋脸色阴沉:“不识抬举!她以为坐稳了代国太后之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继续接触,换种方式。或许……可以从她那个儿子,代国太子身上做做文章?小孩子,总是容易出‘意外’的。”
幕僚心中一凛,躬身道:“属下明白,会设法安排。”
代国,凤仪宫。
“成王的人,还在想办法接触我们,甚至开始打探太子的行程起居。”阿蛮向婉宁禀报。
婉宁正在批阅关于在北疆新建军镇的奏章,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染开一小团红晕。
“他倒是急了。”婉宁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保护好宸儿,明暗哨加倍。宫里有任何可疑之人,不必回禀,直接处置。”
“是。”
“另外,”婉宁放下朱笔,“给我们在成王府里的那颗‘钉子’递个话,让他‘无意中’向成王透露一个消息:就说……洪孝帝似乎对成王与西羌残部有所往来一事,起了疑心,正在暗中调查。”
阿蛮眼睛一亮:“太后此计甚妙!西羌如今是代国死敌,成王若与之有染,便是通敌大罪!就算查无实据,也足以让洪孝帝对他更加猜忌,让他们兄弟斗得更狠!”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婉宁淡淡道,“成王未必真与西羌有染,但以他的胆子和对皇位的渴望,未必没动过借外力搅浑水的念头。只要疑心生起,就够了。”
处理完这些,婉宁揉了揉眉心。北疆军镇建设耗费巨大,国库虽充盈也需精打细算;朝中老臣对拓跋炎的提防并未完全消除,需要平衡;燕国棋局刚刚铺开,每一步都需谨慎……
“母后。”清脆的童音响起,宸儿下了学,规规矩矩地行礼。
看着儿子日渐挺拔的小小身影和清澈聪慧的眼睛,婉宁心中的疲惫瞬间消散大半。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能让宸儿将来在一个更稳固、更清明的江山里,做一个真正的太平天子吗?
“今日太傅教了些什么?”婉宁温声问。
“太傅讲了《左传》中的‘郑伯克段于鄢’。”宸儿答道,又有些疑惑,“母后,共叔段是郑伯的亲弟弟,郑伯为何一定要等到他谋反才处置他呢?不能早点教导他吗?”
婉宁心中微叹,将儿子揽到身边:“宸儿,人心难测,权力更会让人迷失。有时候,不是兄长不愿教,而是弟弟的欲望已经听不进教诲了。为君者,当有防人之心,亦要有雷霆手段。但这雷霆,需用在不得不发之时,且要力求一击即中,减少黎民之苦。这其中的分寸,你日后要细细体会。”
宸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婉宁知道,这些权谋诡道对现在的宸儿来说还太早,但她必须让他从小就有警惕之心。身处权力之巅,天真即是原罪。
几日后,燕国传来消息:洪孝帝以“体察边情”为由,召成王萧璋入宫奏对,时间长达两个时辰。成王出宫时,面色极为难看。紧接着,洪孝帝下旨,以“边关重任”之名,将成王府几位掌管田庄、店铺的得力属官外调至偏远州县。虽未动成王本人,但其羽翼被明显修剪。
同时,沈玉容在边市的整顿遭遇了新的“麻烦”。一批打着某位皇室宗亲旗号的商队,拒不接受新规检查,与税吏发生冲突,并扬言要上告沈玉容“苛待皇亲,阻碍贸易”。
消息传到婉宁这里,她只淡淡一笑。
“看来,本宫那位哥哥,是打算硬碰硬了。也好,且看这位沈郎中,这次要如何破局。”